正文 第十四章

沈秋鶴是少數幾個珊瑚當朋友的親戚,有時也來看她。他的身量高壯,長衫飄飄,戴玳瑁眼鏡。是個儒雅畫家,只送不賣,連潤筆也不收。就是好女色,時時對女人示愛。同是沈家人,又是表兄妹,他就不避嫌疑,上下摩挲珊瑚光裸的胳膊。也許是以為她自然是融合了舊禮教與現代思想,倒讓她對近來的墮落不好意思。

「聽說令兄要結婚了。」他道。

「明知故問。不是令姐撮合的嗎?」

他是窮親戚,靠兩個嫁出去的姐姐接濟,看她們的臉色,提起她們兩個就委頓了下來。「我一點也不知道。」舉起一隻手左右亂擺,頭也跟著搖。「家姐的事我一點關係也沒有。」露與珊瑚同進同出,給榆溪做媒也等於對不起珊瑚。不適應離婚這種事,他仍是把露看作分隔兩地的妻子。

「你認識唐五小姐,覺得她怎麼樣?」

他聳肩,不肯輕易鬆口。「你自己不也見過。」

「就前天見了一面。她怎麼會梳個髮髻?看著真老氣。」

「她就是老氣橫秋,尖酸刻薄又婆婆媽媽。」

「榆溪這次倒還像話,找了個年紀相當,門第相當,習性相當的——」

「習性相當倒是真的。」秋鶴嗤笑道,雖然他自己也抽大煙。

「唐家人可不討人喜歡。每一個都是從鼻子里說話,瓮聲瓮氣的。人口又那麼多——二十七個兄弟吧?——真像阿里巴巴與四十大盜。」

「十一個兒子十六個女兒,通共二十七個。」

「倒像一窩崽子。」

「四個姨太太一個太太,每個人也不過生了五個。」他指明。

「是不算多。」立時同意,提醒自己秋鶴的姨太太也跟大太太一樣多產。他自己拿自己的兩份家的好幾張嘴打趣譏刺倒無所謂,別人來說就是另一回事了。

秋鶴吸了口煙。「我那兩個好事的姐姐一股子熱心腸,我不想插手。我倒是想,都是親戚,誰也不能避著誰。將來要是怎麼樣,見了面,做媒的不難為情么?」

她聽得出話里有因。

「怎麼?」她笑問道,「你覺得他們兩個會怎麼樣?」

「他到底知道多少?」

「噯,原來是為這個。他跟我說過了,他不介意。」

「好,他知道就好。」他粗聲道。

珊瑚知道娶進門的妻子不是處子是很嚴重的事,有辱列祖列宗,因為妻子死後在祠堂里也有一席之地。可是又拿貞潔來做文章,還是使她刺心。

「也不知道他怎麼突然間來跟我說這個。」她仍笑道,「他來我這兒,抽著雪茄兜圈子,說結婚前要搬家。忽然就說:『我知道她從前的事,我不介意。我自己也不是一張白紙。』我倒不知道他也有思想前進的一面。」

秋鶴搖頭擺手。「令兄的事我早就不深究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兩人約定情死么?」

秋鶴重重嘆口氣。「她父親不答應她嫁給表哥,嫌他窮。兩人還是偷偷見面,末了決定要雙雙殉情。她表哥臨時反悔,她倒是服毒了。他嚇壞了,通知她家裡,到旅館去找她。」

「事情鬧穿了可不是玩的。」珊瑚忍不住吃吃笑。

「出了院她父親就把她關了起來,丟給她一條繩一把刀,逼著她尋死。親戚勸了下來,可是從此不見天日。她父親直到過世也不肯見她一面。」

「那個表哥怎麼了?」

「幾年前結婚了。」

「我最想不通她怎麼會吸上大煙,可沒聽過沒出嫁的小姐抽大煙的。」

「事發以後才抽上的,解悶吧,橫是嫁不掉了。可沒有多少人有令兄的雅量。抽上了大煙當然就更沒人要了。」

「他倒是喜歡。他想找個也抽大煙的太太,不想再讓人瞧不起,應該就是這個原故。」

「我是弄不懂他。」

世紀交換的年代出生的中國人常被說成是穀子,在磨坊里碾壓,被東西雙方拉扯。榆溪卻不然,為了他自己的便利,時而守舊時而摩登,也樂於購買舶來品。他的書桌上有一尊拿破崙石像,也能援引叔本華對女人的評論。講究養生,每天喝牛奶,煮得熱騰騰的。還愛買汽車,換過一輛又一輛。教育子女倒相信中國的古書,也比較省。

「上學校就知道學著要錢。」他說。

至於說上學校是為將來投資,以他本身為例,他知道錢是留在身邊的好,別指望能賺回來。大學學位是沉重的負擔。出洋歸國的留學生總不愁找不到事做,可是榆溪卻不屑。

「頂著個地質學碩士學位的人回來了在財政部做個小職員,還不是得找關係。」

新生活展開的前夕,他陡然眷戀起舊情,想搬回他們在上海住過的第一幢屋子裡。在那裡他母親過世,他迎娶露,琵琶誕生。他不覺得新娘會在意。那個地段貶值,房租也不貴。房子隔壁的一塊地仍是珊瑚的,她建了兩條小衡堂。他帶唐五小姐看過,早年某個大班蓋的大宅院,外國式樣,紅磚牆,長車道,網球場荒廢了,只有一間浴室。婚禮也一樣不鋪張,在某個曾經是最時髦現今早已落伍的旅館舉行。禮服幛紗花束都是照相館租來的。榆溪穿了藍袍,外罩黑禮服。

琵琶與陵在大廳的茶點桌之間徘徊。大紅絲錦帷幛覆著牆壁,親戚送的禮貼著金紙剪出的大大的喜字,要不就是「天作之合」「郎才女貌」「花好月圓」。婚禮舉行了,琵琶倒不覺得反感。後母的面還沒見過,她也不急。後母有什麼?她連父親都不怕。她特為想讓陵知道她完全無動於衷,甚至還覺得父親再婚很好玩。可是一遇見親戚,便心中不自在。

「噯。」和她寒暄的表姑會露出鬼祟的笑,似乎不知該說什麼好。她覺得自己是喜筵中的鬼。後來驚呼一聲:「你的胳膊是怎麼了?」

「碰的。」琵琶快心的說。

「嘖嘖嘖,怎麼碰的?」

「我正跑著,跌了一跤。」

表姑不能問「沒事吧?」或是「沒跌斷骨頭吧?」怕晦氣。「嘖嘖嘖嘖!」又是連聲咋舌,上下端相白色的吊臂帶,露出帶笑的怪相。婚禮上戴孝的白。怎麼沒人告訴她?

珊瑚忙著張羅客人,只匆匆看了琵琶一眼,半笑半皺眉。

「今天不弔著帶子也行。」

「我不敢。」

「你這樣成了負傷的士兵了。」

琵琶很歡喜得到注意。人們好奇的看著她,必定是猜她是誰,斷了胳膊還來,想必是近親。樂隊奏起了結婚進行曲,她退後貼著牆站。新郎的女兒可不能擠到前面去直瞪瞪釘著新娘子。陵早不知躲哪了,可能是羞於與觸目的吊臂帶為伍。她倒願意沒他在旁邊,一對苦命孤兒似的。

「看得見么?要不要站到椅子上?」有個女孩問,拉了把椅子靠著牆。

「看得見,謝謝。」誰要站在椅子上看後母!

「你叫琵琶是吧?」

「噯。」她看著年紀比她大的女孩。身量矮小,手腳擠得慌,一張臉太大,給電燙的頭髮圈住了,倒像是總掛著笑。

「我們是表姐妹。」她道。

琵琶的表姐妹多了,再一個也不意外。「你叫什麼?」

「柳絮。」是那個把雪花比擬成柳絮的女詩人,「你的胳膊怎麼了?」

「跌跤了。」

「你上哪個學校?」

「在家裡請先生。你上學校么?」

「噯,」她忙道,「在家請先生好,學得多。」

柳絮爬上了椅子,忙著拉扯旗袍在膝上的開衩,四下掃了一圈,怕有人會說她。又爬了下來。「上前面去,我想看榮姑姑。」

琵琶沒奈何,只得跟著,撥開人群,擠到前排。

「你姑姑在哪?」

她輕笑道:「新娘就是我姑姑。」

「喔。」琵琶嚇了一跳,只是笑笑,表示世故,新的親戚並不使她尷尬。「我不知道。」

「現在我們是表姐妹了。」

「是啊。」琵琶也回以一笑。

柳絮朝她妹妹招手。琵琶讓位置給她們,退到第二排。知道後母是這些絕對正常的女孩子的姑姑,使她安心不少。婚禮也跟她參加過的婚禮一樣。新娘跟一般穿西式嫁衣的中國新娘一樣,臉遮在幛紗後面。她並沒去看立在前面等待的父親,出現在公共場合讓她緊張。

台上的證婚人各個發表了演說。主婚人也說了話。介紹人也說了。印章蓋好了,戒子交換過。新人離開,榆溪碰巧走在琵琶這邊,她忍不住看見他難為情的將新剪髮的頭微微偏開,躲離新娘。當時她並不覺得好笑。但凡見到他彆扭的時候,她的感官總是裹上了厚厚的棉,不受震驚衝擊。可是事前事後就像個天大的笑話,她父親竟然會行「文明婚禮」,與舊式婚禮全然相反,又是伴娘又是婚戒的,只少了一頂高帽子。

賓客吃茶,新人忙著照相。琵琶跟兩個新的表姐坐一桌。

「我哥哥在那兒。」柳絮站起來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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