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一家人等了一整天。何干晚上九點來把琵琶叫醒,她還是不知出了什麼事。

「起來,媽媽姑姑回來了。」

志遠一大早就到碼頭去接,怕船到早了。下午只送了行李回來。楊家人都到碼頭接船去了,露和珊瑚也接到楊家去了。

「老爺也去碼頭了?」

「去了。」志遠說。

「也到楊家去了?」

「不知道。」

志遠到楊家去聽信,晚飯後回來了,老媽子們問:

「老爺也在那兒?」

「不看見。」

「晚上回不回來?」

「沒說回不回來。」

他們都咬耳朵說話,沒讓孩子察覺有什麼不對。

早先琵琶說:「我要到碼頭去。」

「碼頭風大,不準去。」

「表姐都去了,她們就不怕風大?」

其實她也習慣了什麼事情都少了她。

她從床上給人叫醒。她母親已經坐在屋子裡了。她忽然害怕擔著心事。

「我要穿那件小紅襖。」

橙紅色的絲錦小襖穿舊了,配上黑色絲錦禱仍很俏皮。何干幫她扣鈕子,佟干幫陵穿衣服。兩人給帶進了樓上的客廳。

兩個女人都是淡褐色的連衫裙,一深一淺。當時的時裝時行拖一片掛一片,雖然像泥土色的破布,兩人坐在直背椅上,仍像是漂亮的客人,隨時會告辭,拎起滿地的行李離開。

「太太!珊瑚小姐!」何干極富感情地喊道,聲音由低轉高。

「噯,何大媽,你好么?」露道。

「老嘍,太太。」

「噯唉,不老,不老。」珊瑚學何乾的口音,還是跟小時候一樣鬧著玩。

「老嘍,五十九嘍,頭髮都白了。」

「叫媽,叫姑姑。」

孩子們跟著何干喃喃叫人。

「還記得我哩?」露問道。

「記得我么?」珊瑚道。波浪鬈髮緊貼著玳瑁眼鏡。她和露一點也不像,這天晚上卻好似孿生姐妹,跟琵琶見過的人都不同。

「噯唷,何大媽,她穿的什麼?」露哀聲道,「過來我看看。噯唷,太小了不能穿了,何大媽,拘住了長不大。」

「太太,她偏要穿不可。」

「看,前襟這麼綳,還有腰這兒。跟什麼似的。」

「是緊了點。」何干說。

「怎麼還讓她穿,何大媽?早該丟了。」

「她喜歡,太太。今晚非穿不可。」

「還有這條長袴,又緊又招搖。」她笑了,「跟抽大煙的舞女似的。」

琵琶氣得想哭。她最好的衣服,老七說本來就該緊一點。我才不管你怎麼說,她在心裡大喊,衣服很好看。露又撥開她的前溜海,她微有受辱的感覺。她寶貝的溜海全給撥到了一邊。

「太長了,遮住了眼睛。」露道,「太危險了,眼睛可能會感染。英文字母還記不記得?」

「不記得。」琵琶道。

「可惜了,二十六個字母你都學會了。何大媽,前溜海太長了,萋住眉毛長不出來。看,沒有眉毛。」

「陵真漂亮。」珊瑚插口緩頰。

「男孩子漂亮有什麼用?太瘦了,是不是病了,何大媽?」

「我喜歡陵。」珊瑚道,「陵,過來。」

「陵,想不想秦干?」露問道,「何大媽,秦干怎麼走了?」

「不知道嘛,太太。說年紀大了回家去了。」

「那個秦媽,」珊瑚笑道,「嘰嘰喳喳的,跟誰都吵。」

「她是嘴快了點。」何干承認,「可是跟我們大家都處得好,誰也想不到她要走。」

「想不想秦干啊,陵?」露問道,「噯唷,陵是個啞巴。」

「陵少爺倒好,不想。」

「現在的孩子心真狠,誰也不想。」露道,若有所思。

「珊瑚小姐的氣色真好。胖了點吧?」

「胖多了。我還以為瘦了呢。」

「珊瑚小姐一路暈船。」露說。

「在外洋吃東西可吃得慣?」

「將(怎樣)吃不慣?」珊瑚又學何乾的土腔,「不慣就自己下廚做。」

「誰下廚做?」何干詫道,「太太做?珊瑚小姐也做?」

「是啊,我也做。」

「珊瑚小姐能幹了。」何幹道。

「噯,今天怎麼睡呀?」

何乾笑笑,珊瑚開玩笑她一向是微笑以對,但也知道這次帶著點挑戰的口吻。「都預備好了。就睡貼隔壁。」

「太太呢?怎麼睡?」

「睡一塊,太太可以吧?」

「可以。」露說。兩人睡一房榆溪就不會闖進來。兩人都不問榆溪睡哪裡,何干也不提他搬到樓下了。

「有兩張床。」

「被單幹不幹凈?」珊瑚嘮嘮叨叨地問,遮掩掉尷尬的問題。

「啊啊,乾淨!」何干喊道,「怎麼會不幹凈。」

「真的乾淨?」

「啊啊,新洗的,下午才鋪上的。」

「這房子真小。」露四下環顧。

「是啊,房子不大。」何幹道。

「這房子怎麼能住。」珊瑚道。

房子有什麼不好,琵琶悻悻然想。她就愛房子小,就愛這麼到處是棕紅色油漆,亮晶晶又那麼多泡泡。就像現在黯淡的燈光下,大家的臉上都有一團黑氣,她母親姑姑跟何干說話,別的老媽子站在門邊,笑著。一派和樂,新舊融合,遺忘的、半遺忘的人事物隱隱然浮現。真希望能一個晚上談講下去。

「大爺收了吉祥做姨太太了。」珊瑚道。

「都生了兒子了。」何幹道。

「大太太不知道?」露道。

「不知道。」何干低聲道,半眨了眨眼,搖搖頭。

「女人到底是好欺負的,不管有多凶。」露說。

「他以前每天晚上都喊:『吉祥啊!拿洗腳水來!』」珊瑚學大爺,「吉祥就把洗腳盆水壺毛巾端進去,給他洗腳。『吉祥啊!拿洗腳水米!』頭往後仰,眼鏡後的眼睛眯細成一條縫。」

「噯,從小開始就給大爺洗腳。」何幹道。

「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看上她了。」珊瑚道。

「別人納妾倒也是平常的事,他可是開口閉口不離道學。」露道。

「大爺看電影看到接吻就搗著眼睛。」珊瑚道,「那時候他帶我們去看《東林怨》,要榆溪跟我坐在他兩旁,看著我們什麼時候搗眼睛。」

「吉祥現在怎麼樣?」露問道。

「還是老樣子。」

「不拿架子?」珊瑚問道。

「不拿架子。」何干半眨了眨眼,搖搖頭。

「我喜歡她。」珊瑚道。

「實在可惜了。」露道。

「她倒許盤算過了。」珊瑚道。

「不願意還能怎麼樣?一個丫頭,怎麼也跳不出他的手掌心。」露道。

「可以告訴太太啊,他怕死太太了。」珊瑚道。

「噯,大爺怕大太太。」何幹道,「一向就怕。」

「不然早就討姨太太了。」珊瑚道。

「大太太話可說得滿。」露說,「』你謹池大伯那是不會的,榆溪兄弟就靠不住了。』」

「她每次說『你謹池大伯』總說得像把他看扁了似的。」

「還是受了他的愚弄。」露道。

「我最受不了就是這樣演戲——什麼開傢具店的,還弄人來給太太磕頭。」

「吉祥總不會也以為是要嫁出去做老闆娘吧?」

「她知道。」何干悄然道,半眨了眨眼。

「她當然知道。」珊瑚道。

「她說大爺答應她另外住,她才肯的。」何幹道。

「她恨太太,也難怪。」露道,「這麼些年受了那麼多氣。」

「她的妯娌都受不了,更別說是丫頭了。」珊瑚道。

「既然大家都知道,怎麼會只瞞住大太太一個?」

「誰有那個膽子說啊。」何干低聲道。

「也不犯著害怕了,木已成舟了。」珊瑚道。

「駿知道也不告訴他母親?多了個兄弟,他不覺得怎麼樣?」

「他說了也沒用。」珊瑚道,「孩子是沈家的骨肉,老婆再凶也沒辦法。」

「大爺這麼做也算是報了仇了。」露道。

「他一定是早有這個存心了,丫頭天天在跟前,最惹眼。」珊瑚道。

「男人都當丫頭是嘴邊的肉。就連葵花,國柱也問我要,好幾個人也跟我說過,我都回絕了,一定得一夫一妻,還要本人願意才行。」

「志遠的新娘有福氣,有太太幫著她。」何幹道。

「還叫志遠的新娘?她都嫁了多少年了?」珊瑚道。

「十六歲就嫁人是太早了,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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