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隔天何干帶他們上楊家,他們母親的娘家。他們的國柱舅舅是他們母親的弟弟。謹池大爺的大小公館都井然有序,楊家卻吵吵鬧鬧。絕對是最好玩的地方。琵琶和陵像失散多年的孩子終於歸鄉了,在外吃了許多苦頭,需要好好彌補。秦干雖然楊家長楊家短,真來了還是百聞不如一見。攔門躺著幾隻褐色大狗,像破舊的門墊,耳朵披在地上。楊家沒有人喜歡狗,也不知狗是怎麼來的,整個地上都是狗腥氣。也不是看門狗,陌生人來了也一點不反應。

「噯呀!看這隻狗!」一個表姐喊了起來,踩了地上一攤尿,拿狗當抹布,將鞋在狗背上擦來擦去。「張福!看這一攤尿。」

老傭人拖著腳拿著掃帚來了,嘴裡嘟嘟囔囔的,又去拿拖把。楊家的傭人都是服侍過上一代的老人。國柱只弄了幾個新人進來,一個汽車夫,一個發動汽車的小車夫,一個保鏢,大家管他叫胖子,前一向是巡捕,現在仍是巡捕的打扮,黑色軟昵帽低低壓著眉毛,黑長袍底下藏著槍,鼓蓬蓬的。國柱到哪裡都帶著胖子,還覺得是綁匪眼中的肥羊,其實家產都敗光了,只剩下一個空殼子。現在他多半待在家裡,同太太在煙榻上對卧,就像榆溪和老七。國柱太太抽完大煙坐起來,將琵琶和陵拉過去。

「過來點,讓舅母抱抱。噯呀,舅母多心疼啊!何大媽,你不知道我有多不放心,就要叫人去接了,就要叫人去接了,就只怕你家老爺生氣,反倒害了姐弟倆。多虧了有你照應,何大媽。」

她說話的聲口像新房子的老太太,也是拖著調子,哭訴似的,只是她憔悴歸憔悴,仍是美人,更有女演員的資格。她瘦削卻好看的丈夫話不多,一次也不問姐弟倆讀了什麼書。幾個女兒都圍在身邊,靠著他的大腿。

「嗯,爸爸?嗯?好不好?嗯?」

推啊搡啊,鬧脾氣似的亂扭,他全不理會。

「夠了,夠了,」他說,「給我捶捶背,唉,背痛死了。」

兩排小拳頭上上下下捶著他的腿,仍是不停哼著嗯著,比先更大膽。得不到答覆就動手打他。

「噯唷!噯唷!」他叫喚起來,「打死了。噯唷,別打了。受不了了。這次真打死了,真打死了。」

女孩子們哈哈笑,捶得更使勁。「去是不去?起不起來?」

「好,好,饒了我,讓我起來。」

「又什麼事?」他太太問道,不怎麼想知道。

國柱咕嚕了句:「看電影。」

一聽見這話,女孩子們歡呼一聲,跑回房去換衣服。一會又回來,看她們母親還在換衣服化妝,就磨著她,催她快點。琵琶和陵從頭至尾都掛著好玩的笑容,似乎事不關己,聽見一起去,倒也露出摸不著頭腦的樣子。

一群人全都挨挨擠擠坐進了黑色老汽車后座,放倒了椅子。小車夫搖動曲柄發動了汽車,跳上車和保鏢坐前座。汽車順利過了兩個十字路口,卻不動了。曲柄再搖也發動不了。兩個車夫里里外外忙著,通力合作得再好也不濟事。汽車夫下車將車頭蓋打開,敲敲打打引擎,又發動一次,試了一次又一次。

「要胖子下車,」女孩子們說,「他太胖了,都是他害的。」

國柱不言語,胖子也巍然不動,軟呢帽下露出來的肉摺子青青的一片發碴。兩個車夫一個搖曲柄一個推車,找了不少路人來幫著推,男人男孩子喜歡摸汽車,順帶賺點外快。琵琶察覺一波波的力量從車子後面湧上來,轉頭一看,後車窗長出了密叢叢的胳膊森林,偷偷希望汽車向前滑動磨掉胖子這個阻礙。她真討厭他。她盡量減輕自己的重量,坐著不敢往後靠,撐持著身體,不敢出力,怕又成了拖累。後車窗里笑嘻嘻的臉孔突然歡聲大嚷,汽車發動了。人群給丟下了,也就不知道他們的勝利是短命的。第二次拋錨,琵琶心裡一沉,知道趕不上電影了。等趕到了,票房也關了。

有一次再去又遲了半個鐘頭。單是坐汽車上戲院就是一場賭博,比一切的電影都要懸疑刺激。琵琶總嫌到舅舅家的次數不夠多。有次她父親帶她去。榆溪和小舅子倒是感情不錯。以前在上海常一塊上城裡玩。國柱對姐姐一去四年倒是護著她。傳統上女兒嫁出去了,娘家還是得擔干係。榆溪倒不為這事怪他,兩人有知己之情。

「令姐可有消息?」榆溪譏刺的問道。

「就是上次—封信,什麼時候的事了?你們搬來以前。」

「沒提什麼時候動身?」

「沒有。最近收不收到信?」

「沒有。」

「那兩個人,還是別催的好。依我看,你的手腕再圓滑一點,也不會弄到今天這個地步。」

「你倒會說風涼話。令姐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

「別怪我,幫著她的可是令妹,不是我。我都不知道幫你遮掩了多少回。我老婆可沒跑。」

「誰不知道你老婆脾氣好?少賣弄了。」

「我們也吵。她要是夠聰明,沒抽上大煙,也早出洋了。」

「少沒良心了,這麼漂亮的老婆,這麼一個良伴,還陪你抽大煙呢。」

榆溪也同國柱的太太打情罵俏,她的愚鈍給了他膽子。她正忙著抽今天的第一筒煙,傍晚六點鐘。從床上移到煙榻上,她在一邊躺下,綠色絲錦開衩旗袍,同色的禱子,喇叭禱腳。髮髻毛了,几絲頭髮拖在毫無血色的雕像一樣的臉上。緋紅的小嘴含著大煙槍,榆溪想起了抽大煙的女人的黃笑話。他在房裡踱來踱去,說著話,一趟趟經過她穿著絲襪的腳,腳上趿著繡花鞋。躺著見客並不失禮,抽大煙的人有他們自己一套禮節。最後一口吸完了,國柱的太太這才開口。

「帶表妹下樓玩去。」她同第三個女兒說,她和琵琶同齡。

琵琶不知道最喜歡哪個表姐妹,通常總是派最小的一個來陪她玩。兩個大表姐也在樓下。客廳擺著張小供桌,系著藏紅絲錦桌圍。穹形玻璃屋頂下有尊小小的磁菩薩,鍾一樣盤坐著。像是暫時的擺設,就在房間正中央,進進出出都會踢到蒲團。擺在這裡的時候也不短了,大紅蠟燭都蒙上了一層灰。給琵琶另端上茶來的一個老媽子說:

「噯,我來磕個頭。」

她在桌前跪下,磕了個頭,站起來走開了。

「我也來磕一個。」琵琶的三表姐說。

「我先磕。」二表姐說。

「我幫你敲磬。」三表姐說。

「我來敲。」琵琶說。

「讓表妹敲。」二表姐說。

琵琶接過銅槌,立在桌邊,敲了銅磬空空的球頂。磕一下就敲一次。小小悶悶的聲音並不悅耳,倒像是要求肅靜。敲第二聲之前似乎該頓一頓。琵琶真想叫表姐們別磕得那麼快,促促的動作像是羞於磕頭。

「要不要磕一個?」她們問她。

「不要,我只想敲磬。」

為了配合她,又磕了一遍。

一個瞎眼的老媽子聞聲而來,說:「我也來磕個頭。桌子在哪?二小姐,扶我過去。三小姐。」

誰也不搭理她。

老媽子並不走開。她異常矮小,一身極破舊的藍褂子。看著地下的眼睛半闔著,小長臉布滿皺紋,臉色是臟髒的白色,和小腳上自己縫的白布襪一樣。蹬著兩隻白色的蹄子,她扶著門,很有點舊式女子的風情。

「大小姐。」她又喊,等著。

扶牆摸壁走進來。

「好了,我來攙你。」三表姐說。

「噯唷,謝謝你,三小姐。還是三小姐好。我總說三小姐良心好。」

「來,走吧。」三表姐攙著她的胳膊,「到了。」

老媽子小心翼翼跪下來,卻跪在一隻狗面前。三表姐笑彎了腰。

「笨,」大表姐憎厭的說,「這是做什麼?」

老媽子嘴裡嘀嘀咕咕的爬了起來,摸索著出去了。

「她真討厭,」三表姐說,「臟死了。」

「她頂壞了,」二表姐說,「你當她眼睛看不見啊?專門偷香煙。」

「她會抽煙?」琵琶詫道。

後來她看見老媽子在穿堂里抽香煙,深深吸著煙,臉上那靜靜的凄楚變成了放縱的享樂。吞雲吐霧之間,仰著下頦,兩腮不動。瞎了的眼睛彷彿半閉著看著地下,譏誚的神色倒也嚇人。

女孩子們總是小心眼裡轉呀轉的。

「要張福買一磅椰子糖來。」二表姐跟三表姐說。

「他不肯墊錢了。」

「叫胖子去,他剛領工錢。」

「不要,胖子頂壞了。」她說,眯細的眼睛閃著水光,牙齒咬得死緊。

「再租點連環圖畫來。」

「還要鴨肫肝。」

「好。」

「我去問廚子借錢。」

「連環圖畫可以賒。」

沒多久最小的女兒回來了,把連環圖畫書和一紙袋的肫肝朝她們一丟。

「還有椰子糖。」

「這是半磅?」

「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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