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到上海去嘍!到上海去嘍!」老媽子們說。

房間都空了,傢具先上了船。新房子送了水果籃來餞行。琵琶慢慢吃一個石榴,吃完了在只剩床架的床下用核做兵擺陣。拿鮮紅招牌紙當秦淮河,學著《三國演義》慢慢的渡江包抄埋伏。光線還夠,倒是頭一次看見床底下的灰塵。拆光了的房間給她一種平靜的滿足感。她不覺得是離開這裡,而是要到什麼地方去,隨便哪裡都好。她在這裡很快樂,老媽子們也沒有上頭管著,可以毫無顧忌的揚聲叫喊。下雨天房頂上喊著幫忙收衣服:「下雨了,何大媽!」一聲遞一聲,直喊到樓下來,「下雨了,秦大媽!」打雷,老媽子們說:「雷公老爺在拖麻將桌子了。」

臨行前一晚,打地鋪睡覺,兩個孩子睡在中間,何干佟干一邊一個。很覺異樣,像露宿在外,熟悉的臉卻貼得那麼近,天花板有天空那麼高,頭上的燈光特別遙遠黯淡。

「到上海去嘍!歡不歡喜,小姐?」佟干問道,「陵少爺呢?」

琵琶不答,只在枕上和陵相視而笑。看著他橢圓的大眼睛,她恨不得隔著被窩摟緊了他壓碎他,他脆薄得像蘇打餅乾。

上了船兩個老媽子帶著兩個孩子住一間艙房,葵花同志遠廚子老吳坐三等艙。榆溪帶著長子先走了。琵琶沒見過海,天津雖然是對外商埠,其實不靠海。在白漆金屬盒裡過日子完全兩樣,除了遙遠的海天什麼也沒有。她驚喜交集,看著何干把一袋書吊在金屬牆面的鉤子上,摸著又冰又粗糙,像樹皮,很難相信是金屬。終於在小床上躺下來,她心滿意足的讀著《三國演義》,已經不知道讀了多少次。船上的茶房送飯來,把牆上的小桌子拉下來,她和老媽子們吃吃笑個不停。茶房姓張,前一向在新房子做事,轉薦到海船上來,賺的錢多。船上的茶房都走私。何干說是「帶貨」。新房子想要什麼新鮮便宜的東西也很方便。老張什麼都帶得。前一向他會從煙台送幾個四尺高的簍子,裝滿了海棠果。傭人吃得腮頰都酸了。上了他的船,他更是老往他們的艙房送熱水,給他們泡茶洗手,立在艙門口談天。肩上甩條布,黑襖禱,身材魁梧,一張臉像個油亮的紅蘋果。

「明天就過黑水洋了。後天過綠水洋。」

「黑水洋真的是黑的么?」琵琶問道。

「真是黑的。」琵琶卻看出他臉上閃過一絲猶豫。

「那綠水洋真的是綠的么?」

「噯,真是綠的。」

「很綠么?」

很球很球。

她發現顏色總是各說各的,沒個准。她就老嫌顏色總是不夠,色塊應該大量的堆上去。她想讓顏色更強烈,所以穿綠褂子配上大紅背心。

「紅配綠,看不足。」

葵花那時就這麼說。隔天琵琶又換了紫褂子配大紅背心,更加喜歡。兩種顏色衝撞,看得人眼花繚亂。可是葵花取笑她:「紅配紫,一泡屎。」一片黑的漆黑綠的碧綠的海是超乎想像的,她趴在舷窗邊,唯恐錯過了。何干要她躺下,到了再叫她。琵琶不放心,而且又不像佟干暈船,不犯著躺下。她抓著佟乾的手肘,搖搖擺擺走向洗手間。

「靠著我。」她快活的說,感覺到山一樣的重量,迎面而來的搖晃,她們倆會像洋鐵筒里的骰子一樣亂甩。

「噯唷,小姐,這哪行。」佟干虛弱的笑道,想扶著牆走,卻東倒西歪,怕跌在她身上。

黑水洋雖然不是墨黑的,倒也夠黑了。乘客都倚著闌干看。半個鐘頭左右,黃海又變成了灰黃色。有一段黑黃兩種顏色併流,界線分明。綠水洋則是鮮綠色,水面有泡沫。和她想像中兩樣,總覺得失望。

靠了岸大家會合。坐汽車和黃包車都不合適,末了志遠找了兩輛馬車來。老媽子們各帶一個孩子坐敞篷馬車,其他人押著行李坐黃包車。離了碼頭才知道這一向馬車成了稀罕物,開汽車的人嫌慢等不及,黃包車車夫也少不得挖苦幾句。琵琶同何干並坐,何干兩腿夾著藤籃。馬車的油布篷卷著沒放下,箱籠綁在車頂上,頭不能向後靠。

近午的陽光很強,琵琶的棉布襖袴像羊毛一樣扎人。粉紅襖袴上飛著大大的藍蝴蝶。這套衣裳是何干買料子為她做的。琵琶很喜歡,雖然總顯得侉氣,像鄉下的孩子。前溜海太長,得仰著頭看。原來這就是上海,她心裡想。碼頭邊的街道兩邊是簡陋歪斜的棚屋。兩邊寬敞的大馬路一路往外伸,在強光中變白,褪了色。她用力看,卻看不出個所以然。她來了,來住著,這就夠了。人們看著她一身新衣服,她很是得意。馬車走得太慢,像遊街。她弟弟的馬車從後頭跑上來,四個人神氣的揮手微笑。凱旋入境走了兩個鐘頭,黃包車早到了。

馬車衡堂里停不下,太窄了。車夫進去了,志遠跟著回來,還帶了一個新的打雜的。三人動手卸行李。老媽子們帶琵琶和陵跟著他們從後門進去。衡堂里緊挨著一溜小門,一式一樣。

「就是這兒?」佟干說,略有些愕然。何干倒沒表示什麼。

「噯,就是這兒。」志遠笑道,肩上扛著箱子,老鼠臉上有微微的變化。

他們穿過陰暗的廚房,進了小小的客廳。陽光照在新的紅漆梁木上。

「我喜歡這兒。」琵琶說。

「噯,屋子不大,可是挺好。」何干說。

「上海屋子都像這樣。」志遠謊稱,出去搬行李。

有煮牛奶的味道。幫榆溪管家的新來的底下人關掉了煤油爐,倒出牛奶給兩個孩子喝。

「留給老爺吧。」何干說,「我們等開飯。」

「老爺一早就出去了,不喝這個。」

「老爺好嗎?」

「很好。」答得太快了,聲音也低了。

默然了一會,何干趕緊快心的插口說:「這麼早就起來了。」

「是啊,一大早就出門了。」他咕嚕了一聲,不想解釋老爺晚上沒回來。

「他一向起得早。」何幹得意的說。不犯著指明了抽大煙的人是難得早起的。

「七點就起來了。」他也喃喃附和。

「每天早上還喝杯奶。」

「牛奶解毒最好了。」

「老爺很知道照應自己。」

牛奶太燙,喝不得,打了雞蛋,成了一片金黃。琵琶小心啜著邊上的牛奶泡沫。

榆溪回來了,微有些醺醺然。見了他們似乎很歡喜,卻帶著點壓抑的興奮,一壁跟何干說話,一壁在客廳里踱方步,走得很快。

「等會兒帶他們到大爺家去。先拜自己親戚。楊家不急。今天下午就去。」一句一頓,確定她聽懂了,「再到小公館去。」

「是。大太太還不知道小公館的事?」

「不知道。」他微搖了搖頭,怯怯的笑笑。

「吉祥的兒子一定也大了,大太太還不知道?」

「知道就壞了。」他冷嗤,一側身又踱起方步來。

「一點也不知道?」

「一點也不知道。」頭又動了動,眨眼強調,「她以為吉祥嫁給了一個傢具商做繼室,汽車夫是媒人。他們還弄了個人來給太太磕頭道謝昵。」

「噯呀,我們只知道大爺收了吉祥做姨太太,其他的都不知道。」

「到大房可別亂說話。」他瞅了眼孩子。

「知道。什麼也不會說。」

她帶著琵琶和陵到大爺的舊灰泥房子去。謹池是榆溪的異母兄長,榆溪珊瑚的生母是他的繼母,分家之前一直住在一塊。琵琶不知道就是為了躲避大爺大媽才舉家遷往天津的,現在又為了躲避新房子遷回上海。

有個胖得都圓了的女人在樓梯口等著。

「總算來了。噯,長大了!噯,老何,你還是老樣子,一點也沒變。」

一頭烏雲低低壓著額頭,她帶路到客廳,移動像座小山,步履艱難。

「噯,太太好?珊瑚小姐好?什麼時候回來?」句末揚聲,高亢刺耳,顯然不想知道,也不指望會告訴她真話。

「說是快了。我們不知道,大太太。」

單是提到這一對叛走的姑嫂她就有氣。虧得送上茶來了,她消了氣,同何干說些這邊的家常。

「王家搬到蕪湖了。吉祥嫁人了,夫家開了爿傢具店。」

「真有福氣。」

「我也是這麼說。這丫頭算是一步登天了。放她嫁人也是積德。人是汽車夫的同鄉,我見過。我要吉祥偷偷看看,她也願意。死了老婆。真要挑起來,人家也可能嫌她是丫頭出身的。我給她送了點嫁妝,畢竟跟了我那麼些年了。」

「是啊,她剛來的時候小著呢。」

「生兒子了。前一向我就想給她找人家,可是使慣了的人,少了又不方便。」

臉上暴躁的線條說話時柔和了,躊躇的神氣。她起身,緩緩跋涉到另一邊的寫字桌,掀起玻璃墊,拿了張照片,遞給何干都還似舉棋不定,怕跟底下人太親熱了。

「這是她跟孩子。」赧然一笑,「在南京,說是特為照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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