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秦干買了一本寶卷。有天晚上看,嘆息著同何干說:

「噯,何大媽,說的一點也不差,誰也不知道今天還活著明天就死了:『今朝脫了鞋和襪,怎知明朝穿不穿。』」

「仔細聽。」何干跟站在她膝間的琵琶說,「聽了有好處。」何幹才吃過了飯,呼吸有菜湯的氣味,而她剛洗過的袍子散發出冬天慣有的陽光與凍結的布的味道。大大的眼睛瞪得老大,好看的臉泛著紅光。

「來聽啊,佟大媽。」葵花喊著漿洗的老媽子,「真該聽聽,說得真對。」

佟乾急步過來,一臉的驚皇。

「生來莫為女兒身,喜樂哭笑都由人。」

「說得對。」佟干喃喃說,鮮紅的長臉在燈光下發光,「千萬別做女人。」

「兒孫自有兒孫福,莫為兒孫做牛馬。」

「說得真對,可惜就是沒人懂。」葵花說。

「噯,秦大媽,」何干嘆道,「想想這一輩子真是一點意思也沒有。」

「可不是哩。錢也空,兒孫也空,」秦幹道,「有什麼味?」

她倒沒說死後的報應也是空口說白話。誰敢說沒有這些事?可是她們是知道理的人;學會了不對人生有太多指望,對來生也不存太大的幻想。宗教只能讓她們悲哀。

幸好她們不是虔誠的人。秦干也許是對牛彈琴,可是她的性子是死不認輸的。說到陵少爺,她的家鄉,舊主人露的娘家,她總是很激昂。絕口不提她的兒子和孫子,在她必然是極大的傷慘與酸苦。

她是個伶俐清爽的人,卻不常洗腳,太費工夫了。琵琶倒是好奇想看,可是秦干簡單一句話:「誰不怕臭只管來看。」琵琶就不敢靠近。

別的老媽子哈哈笑。「不臭不臭。」葵花說,「花粉里腌著呢。」

「你沒聽過俗話說王婆的裹腳布——又臭又長。」秦干說。

她一腿架著另一腿的膝蓋,解開一碼又一碼的布條。變形的腳終於露了出來,只看見大腳趾與腳跟擠在一塊,中間有很深一條縫,四根腳趾彎在腳掌下,琵琶和陵都只敢草草嘍一眼,出於天生的禮貌,也不知是動物本能的迴避不正常的東西。

「裹小腳現在過時了。」秦幹道,「都墊了棉花,裝成大腳。」

「露小姐也是小腳,照樣穿高跟鞋。」葵花道。

「珊瑚小姐倒沒纏腳?」漿洗老媽子問道。

「我們老太太不準裹小腳。」何幹道,「她說:『老何,我最恨兩樁事,一個是吃鴉片煙,一個是裹小腳。』」

「楊家都管老媽子叫王嫂張嫂,年紀大了就叫王大媽張大媽。」秦幹道。

「這邊是北方規矩。」何幹道。

「露小姐總叫你何大媽,楊家人對底下人客氣多了。」秦幹道。

「北方規矩大。」何幹道。

「噯,楊家規矩可也不小。有年紀的底下人進來了,年青的少爺小姐都得站起來,不然老太太就要罵了。」

「我們老太太管少爺管得可嚴了。」何幹道,「都十五六了,還穿女孩子的粉紅繡花鞋,鑲滾好幾道。少爺出去,還沒到二門就靠著牆偷偷把腳上的鞋脫下來換一雙。我在樓上看見。」她悄悄笑著說,彷彿怕老太太聽見。雙肩一高一低,模仿少爺遮掩脅下的包裹的姿勢。「我不敢笑。正好在老太太屋裡,看見他偷偷摸摸脫掉一隻鞋,鬼鬼祟祟的張望。」

一聽見姑爺,秦干就閉緊了嘴,兩邊嘴角現出深摺子。

「怎麼會把他打扮得像女孩子?」葵花問道。

「還不是為了讓他像女孩一樣聽話文靜,也免得他偷跑出去,學壞了。」她低聲道,半眨了眨眼。

「怪道人說家裡管得越緊,朝後就越野。」葵花道。

「也不見得。少爺就又害羞又膽小。」何干戀戀的說道,「怕死了老太太。」

「老太太多活幾年就好了。」葵花道。

「哪能靠爹媽管,」秦幹道,「爹媽又不能管你一輩子。」

「老太太還在,不至於像今天這麼壞。」何干柔聲說道。

「是啊,他也怕露小姐。」葵花道,「真怕。」

「太太能管得住他。論理這話我們不該說,有時候我忍不住想要是老太太多活幾年就好了。她過世的時候少爺才十六。」

秦干又決定要沉默以對。一腳離了水,拿布揩乾。紅漆木盆里的水轉為白色,硼粉的原故。

「廚子說鴨子現在便宜了。」漿洗老媽子突然道。

秦干看了她一眼,眼神犀利。腳也俗稱鴨子。

「過年過節廚子會做咸板鴨。」何幹道。

「葵花愛吃鴨屁股。」琵琶道。

「可別忘了,陵少爺,把鴨屁股留給她吃。」秦幹道。

這成了他們百說不厭的笑話。

「還是小丫頭就愛吃鴨屁股了。」何幹道。

「有什麼好吃。」漿洗老媽子笑道。

「怎麼不好吃?屁股上的油水多哩。」秦幹道。

葵花笑笑,不作聲。望著燈下她扁平漂亮的紫膛臉,琵琶覺得她其實愛吃鴨子,吃別人不要吃的,才說愛吃。她是個丫頭,最沒有地位,好東西也輪不到她。

有天下午葵花上樓來,低聲道:「佟乾的老鬼來了,打了起來。」

「怎麼才見面就打。」何幹道。

「廚子忙著拉開他們。我插不上手,叫志遠又不在。」

「兩個都這麼一把年紀了,也不給她留臉面。」

「我要是佟大媽就不給他錢。橫豎拿去賭。」

「她能怎麼辦,那麼個鬧法?」

「他一動手就給錢,下次還不又動手。」

「那種男人真是不長進。」

「就讓他鬧,看他能怎麼。」

「要是把這地方砸了呢?」

「叫巡捕來。」

「老爺會聽見。」

「至少該拿巡捕嚇嚇他。」

「不長進的人,什麼也不怕。」

「佟大媽都打哭了,那麼壯的人。」

聽見佟干沉重的腳步聲在樓梯上響,兩人都不言語了。她進了老媽子們的房裡,一會兒出來了,怯怯的喊了聲:「何大媽。」

何干走過去,兩人低聲說了一陣。何干進了老媽子們的房間。

「月底我就還給你。」佟乾的聲音追上去。

「不急。」

「別下樓去。」葵花跟琵琶說。

「我要看老鬼。」

「噯,何大媽,小姐想下樓去。」

「我要打老鬼。」

「唉哎噯!」何干緊跟在後面,氣烘烘的喊了聲。

「小姐真好。我哪能讓你幫我出氣。」佟干難為情的說。琵琶倒詫異,她並沒有感激的神態。

「別怕,我幫你打他。」

「嚇咦!」何干一聲斷喝,「人家都是做和事佬,你倒好,幫著人家窩裡反。」

「我討厭他。」

佟干斟酌著該怎麼說,不能說她是孩子。「他那個蠻子不識高低,傷了你可怎麼好?」

「我不怕他。」她自信男佣人會來幫她。她氣極了,已經在想像中撲上去拳打腳踢。等老鬼回過神來,別人也制住了他。她心裡積存的戾氣有許久了,受夠了秦乾重男輕女的論調。這是最後一根稻草。佟干這麼高大壯健的女人也被男人打,而且逆來順受,還給他錢。她會讓他們瞧瞧。她弟弟釘著她看,眼睛瞪得有小碟子大,臉上不帶表情。秦干坐在那裡納鞋底。葵花上樓來說老鬼來了,她就沒開過口。

「嚇咦!黃花大閨女說這種話!」

她在秦乾麵前給何干丟人。要下樓她得一路打下去。指不定下次更合適,奇襲才奏效。老鬼還會再來。

可是他們說好了就瞞住她一個人。每次等人走了琵琶才知道他來過。過了一年,近年底她的決心也死了一半,碰巧看見一個又瘦又黑、沒下巴的男人坐在傭人的飯桌上,同打雜的和佟干說話。後來才知那就是老鬼,很是詫異。和那些鄉下來的人沒什麼兩樣。

何乾的兒子也隔三差五就上城來找事,總是找不到事做。何干老要他別來,他還是來,日子過不下去了,不是收成不好,就是鬧兵災蝗蟲。何干自是願意見到兒子。在廚房拿兩張長板凳鋪上板子,睡在那裡,吃飯也是同傭人一桌吃。何干閑了就下來同他說話。住了約摸一個月就叫他回去了,臨走帶了一大筆錢,比何干按月寄回鄉下的錢還要多。他生下來後就央了鄉下的塾師幫他取名字。塾師都一樣,滿腦子想著做官,因為自己就是十年寒窗指望一試登天的人。他取的名字是富臣,一個表哥叫重臣。富臣既干又瘦,晒成油光錚亮的深紅色。琵琶每次看見他總會震一震,自己也不知是為了什麼原故。她忘了他年青的時候有多好看,也說不定是在心底還隱隱記得。

「富臣會打鐮槍。」佟干說,透著故作神秘的喜氣。似乎是他們同鄉的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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