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出了公寓的停車場,上了東名高速公路,在到「御殿場」下了交流道的這一段時間,我和信太郎幾乎都沒開口。

那是個寒冷的夜晚。一部車超過信太郎,後面的紅色照後燈留著長長的尾巴,在寒冷的黑暗中瀕漸消失。

信太郎車子開得凶得可怕。好像是猛踩油門要追過前面的車。接下來又回到車道,然後就在我鬆一口氣時,他又開始加速想超車。就是這麼驚險萬分。

有時他會瞪著前方玻璃,對我說「可不可以幫我點根煙」。那時我將自己的煙點好吸了一口,然後放進他嘴裡。我的指頭輕輕地碰到他的唇。他的唇一點都不溫熱,只是乾乾的毫無生氣。後來他清楚地告訴了我,為什麼那晚非邀我去強羅不可。但是那時坐在前座的我想德國的革命和反革命本書主要是恩格斯寫的,馬克思與,為什麼一定要去強羅呢?要是有話要說,在別的地方不行嗎?這麼一想就有一點不安。

片瀨夫妻喜歡告訴我他們結婚生活的快樂回憶。我也聽了許多他們旅行的趣事,但是我從來沒有聽過他們到強羅溫泉旅館的事。

儘管如此,我卻沒有勇氣問正在開車的信太郎。因為很明顯地,他一副不短交談的樣子。在「御殿場」下了高速公路走一般公路的時候,信太朗開。了。他突然很唐突地說:「我可是什麼都弄不懂了。」我驚訝地看著他。他這句毫無來由的話,讓我覺得有點可怕。

我自己也無法說明為什麼。他平板地說:「看著雛子為了要去見大久保開始準備出門的樣子,我就突然火了。等我平靜下來才發現,所有的東西全被我砸壞了。」

「實在挺嚇人的。」我裝著沒什麼大不了地笑著說,「附近的人嚇得都想叫警察來了吧。那樣亂成一團,聲音一定不小。」

信太郎沒有回我的話繼續說:「我摔著摔著,清楚知道自己出了常軌。但是沒有發瘋。其實正好相反,我越是捧,就越來越冷靜。」

「但是老師跟雛子說要殺她對不對?」

「我是說了。」

「認真的嗎?」

「或許只有一瞬間是認真的。」

「所以把她剝光了?」

「剝光了不就哪裡去不成了嗎?」這時,信太郎第一次用比較柔和的視線望著我。

公路上好多急轉彎必須減低速度。途中,飄起了雪花來,一路上到處插著「注意路面」的牌子。幾乎沒有來往的車,只有我們的車放出來的燈光在凍結的山路上發出白色的光芒。

我想,要是車子就這麼打滑撞上護欄,掉落山谷的話會怎麼樣。我眼前浮起了這樣的標題登在雜誌上……男子因妻子和別人私奔,情緒陷入谷底,和女大學生深夜在箱根意外死亡。是到處都有的三角關係而銜生出到處都有的悲劇。再平凡不過的結局。我想,結果世人不過是把我、信太郎、大久保套人了這世界任誰都有經驗過的,那種通俗平庸的三角關係而已。

離開東京的時候,我已想像信太即會跟我說什麼。信太郎恐怕是決心和雛子分開,同時也決定要離開我。他會說,「我們三人的關係已結束了。很可惜,但是只有這樣了。」然後與我度過最後的一夜。

以某種角度來看,當時的我算是蠻冷靜的。要是信太郎照我想像的說出那些話的話,我想我不會犯下那樣的罪。

「這是最後一面了,小布。真捨不得。」這麼說的信太朗,在飄散著淫穢氣息的旅館中朝我伸出手來,但是卻感不到一絲慾望。反而帶點義務性質地將我抱起。如果是這樣的話,我或許不會射殺大久保。

通過仙石原到達強羅時是過了十一點的時候。車子停在立於灰暗中的溫泉旅館前的時候,我拚命想的是,失去信太郎和雛子後的自己,為了度過失去的苦痛,要花上幾個月、幾年,甚至幾十年的時間乎復毀滅的情緒,等不等得到平靜到來還很難說。我會不會以了結自己的生命來試著從苦痛中解脫呢?

不管如何,在信太郎和雛子從我面前消失的時候,我將被迫面臨那樣的選擇。

到時我到底能不能忍耐那樣的情景,我百思不得其解。雖然沒有答案,我還是忍不住去想。我告訴自己,不管發生了什麼都必須接受現實。一這麼想,鼻頭就熱起來,淚跟模糊。

那家旅館的確飄著傳統氣氛。落時紛飛的樹木圍著的建築,即使在黑暗中看起來都很雅緻。

信太郎打開了玄關的紙門。系在門上的風鈴清脆地響起來。從屋裡出來了一位上了中紀的老闆娘。

以前信太郎一定是住過這家旅館。挽著頭髮的削瘦婦人,一看到信太郎就馬上在玄關的榻榻米上,屈身鞠躬說:「好久不見。您好嗎?」

在老闆娘後面有一個青磁的大花瓶。裡面插著的花仔細一看,和穿著和服的婦人腰帶上染著的花是相同花樣。

在昏暗中,婦人望也不望我,對我們深夜抵達也毫無怨言,甚至也沒有說天氣寒冷這一類的話,只是靜靜地委婉地微笑著。一站起身就說「請這邊來」領著我們往前走。

她帶我們到一間最裡面的房間,看起來和其他古老溫泉旅館沒什麼不同。一進去就有一間兩個攝損米大的灰暗小玄關,裡面是一間八個榻榻米大的和室。和其他觀光地的溫泉旅館不同的是,在和室旁邊有一間小小的換衣間。那裡面沒有窗子,必須通過它才能到專用的洗澡間。

和室的天花扳上沒有吊燈,只有放在地板上的燈,投出黃色的嬌媚光亮。

屋子裡蠻暖和的。老闆娘彎著腰在大火爐中點火:「有什麼需要嗎?」

「拿四五瓶熱清酒來。」信太郎說。

老闆娘點頭,撫平在熱被上的絹紋,然後步出房間。

「現在是誰都可以來往。以前這裡可是故名士門的行館呢。」信太郎把腳放進電暖桌,很疲憊似地用兩手撫摸著臉。

「從東京過來也很近。而且就像你看到的,很有風味。原本好像是某某伯爵的別館。貴族制度被廢除之後,很多人只好把家產都賣了。但是賣的人絕對想不到,自己的別墅會被人當作是小旅館經營吧。」

「說的也是。」我說,在火爐旁坐下來,手放在燒得紅透透的火炭上煨著。那是一個適合提出分手的地方。成熟的男女可滿足地度過最後一夜的地方。在這種埋藏著前人種種故事的地方,上演自己將面臨分手的場面,一這麼想就悲從中來。

明明該是要保持冷靜的。至少發誓在信太郎面前要冷靜的我,卻意識到自己早已失了方寸。只是光想著失去信太郎,過著沒有他們夫婦的日子,就不禁讓我懷疑自己到底可不可能面對?信太即催我取些暖。我點頭把腳放進去。

老闆娘端著盤子進來。有五瓶酒、兩個小酒杯。還有一小盤小菜和兩雙紅筷子。「請慢用」她說完就退下了。

信太郎往杯中倒酒,遞給我一杯。我們舉起來輕輕地相互碰杯。

「你的學校現在不是鬧得很大嗎?」

「為什麼?」

「淺間山莊事件,應該不少學生被激發情緒吧?」

我並不是對這個話題毫無興趣,但我最關心的還是信太郎和雛子的事。即使聽說第二天東京會被投下原子彈的消息,我大概也不會大驚小怪。

「學校現在怎麼樣了,我根本不清楚。」

「為什麼?」

「我這陣子根本沒到學校去。」

「真是的。」信太郎緊閉著唇,但嘴巴成微笑的弧型。

我一口喝乾了酒。信太郎撐著下巴、抽著煙。大概是歐起了風,屋外面聲不斷。我感到冷風襲來。

我看著信太郎正想開口問,你說要告訴我什麼話。信太即瞪著桌上的酒瓶,那是陷入沉思的表情。燈投出昏黃的光線照著他的臉,另外半邊臉則在黑暗中。他撐著下巴的手叼著煙,長長的煙灰輕輕地掉在酒瓶旁。

他說:「我在這間屋子第一次和雛子發生關係。」

我沉默著,他也不說話。沉默在我們之間擴大。我只聽到外面的風。

在一陣很長几乎窒息的沉默後,信太郎終於又開了口。「雛子的父親以前是個花花公子,極盡放蕩能事。好像是這兒的常客。所以雛子也知道有這個地方,然後邀我來這。」

「幾年前的事了?」

「大概是八、九年前吧。也不是那麼久以前的事。雛子是學習院的大學生。她是個不拘於世俗道德觀念的小姑娘,自己辦了退學離家出走。是為了什麼我不清楚。和幾個蠻瘋狂的男性朋友在新大久保租房子住。晚上在新宿一家髒兮兮的酒吧打工。我一位朋友帶我去那家酒吧,就這麼認識了雛子。完全是一見鍾情。我只能這麼說。我無法忘記她,每個晚上都到那裡去。」

「雛子也好像對我蠻有意思的。我簡直就是樂昏了頭。是她先邀我約會的。說實在的,我很喜歡她這種積極的作風。她說知道強羅有一家溫泉旅館很不錯,問我要不要去。我那時已迷戀上她,把和她上床的事當作神聖的儀式。我像小孩一樣對自己發誓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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