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九月回到東京後,我有花時間與片瀨夫婦以外的人相處嗎?我想,答案幾乎沒有。

我也不怎麼去上學。就算去也是蜻蜒點水,只去上必要上的課,然後馬上回家。在校園有誰找我說話,我也只是像家庭主婦一樣應酬一下就走人。

我對信太郎與雛子以外的人毫無興趣。在街頭演說的咆哮聲中路過也充耳不聞。就算我會反射性地接過散發到面前來的傳單,但是上面寫些什麼根本視而不見。

那年夏天發生的事不停地在我腦中旋轉。隨著呼吸都可以聞到夏天青草的味道,還有被雨浸濕的樹脂的味道。

在那個充滿著野鳥叫聲的別墅陽台,我感到信太郎抱著我。等到端坐起來,才發現自己置身於大講堂,才知道自己張著眼在做白日夢。回過神來,看著筆記,才沒過一分鐘,這會兒耳際又響起了雛子喚著「小布」的聲音。不可思議的是,居然可以聞到雛子一直擦著的香水昧,於是胸中便會一緊。

在秋天的季節,覺得太早回家可惜,我一個人到晚上還在外面漫步而行。那個時候,我把信太郎翻譯的影印本一直帶在身邊。

《玫瑰沙龍》這本不像是小說面像是神話的抽象故事的翻譯已漸人佳境。我擔心要是哪天原稿帶在身上弄丟了可是找不回來。所以即使信太郎嘲笑我太過緊張,我還是拿著筆記到學校拜託板田春美影印了一份。

在公園的板凳或是咖啡廳的角落,還是路過美術館外的庭院,我會把影印本打開來閱讀。只不過是重新讀過,我感到信太郎的聲音就在附近。我不想看其他的書也不想看其他的字,只想品味著自己記錄下的信太郎聲音的文字。

在稱為《玫瑰沙龍》的起居間內,集結著男男女女。他們像是住在天上的神,順從著自然的法則不停地交歡、吃喝、笑、哭、唱歌、跳舞。

雖然書中不是完全沒有世俗的感情糾紛,但是嫉妒、焦躁,或是疏離感很快地在沙龍本身特有的性的泉源中消失。只有在新的人物登場時會掀起一陣風浪,展現小說該有的活力,但是那人物一旦融進了沙龍中,那兒就會再回覆原有的平靜。

世界一直在沙龍的門外。但是在某個夏天的夜晚,有一個場景是描寫登場人物的其中一人,從沙龍的窗外眺望著星空,這麼倒過來想著,搞不好自己這一群人是世界的中心,而包圍著自己滿天的星空,才是世界的另外一頭……

我很喜歡這一幕。好幾次好幾次不厭其煩地只重讀這一部分。小說中的男性一面抱著讓人聯想到妃子的神秘啞女,一面這麼想著。眺望著窗外而流淚。

他的眼淚沾濕了啞女的手臂。這麼一來,彷彿睡著了的沉靜的女孩起身,用手繞著他的頭子。女孩的臉壓過來尋求他的唇,讓他再看不到窗外的景象。天上的星空,還有黑暗中綻放的薔薇,甚至眼前的美麗啞女的臉龐都在視線之外。只能感到的是吞吐的氣息、肌膚的溫熱,還有湧上來的慾望。其他的一切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在他心中消失。

偶爾在重讀這美麗的一幕時,咖啡店正好放著「女王」的音樂。那時我就感到一股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幸福從體內流竄而出,試著想像啞女是雛子,而眺望窗外流淚的是信太郎。然後會有一會兒感動到身體無法動彈。

我越是這麼回想越是重新認識到,我在那時是同等地愛著雛了與信太朗。我對他們付出的友情也是同等的。我對片瀨夫婦的愛,用盡千言萬語也無法形容。我想可以用愛、友情,或性的嗜好……這些各式各樣的說法來形容,但是至少那種感情在當時是與獨佔欲無緣的。

不管他們夫婦在性這方面多麼地開放與不受拘束都和我無關,只要他們夫婦的眼神能投向我我就滿足了。同時,在我心中也萌生了他們夫婦應該不會離我而去的沒來由的信賴感。

那個時候我兩三次做了很奇怪的夢。片瀨夫妻變成我的雙親。我在搖籃中微笑著往上盯著他們夫妻不放,雛子說:「小布,好可愛,然後搖著搖籃。信太郎伸過手來,他的手溫柔地撫摸著我的胸部和腹部。」

明明應該是嬰兒,但是我的乳房這時卻鼓起來,變成女人的身體。雛子幫我換尿布,我感到害羞。我想表達出這種感覺,但是出口的卻光是呻吟聲。

雛子說……不要哭,馬上就會很舒服了。嗯……雛子的手讓我意識到潮濕的陰部晾在陽光中。我看著兩人,好像看到理所當然事物一樣平穩地微笑。

信太郎喃喃地說真是想吃,雛子微笑著點頭。雛子美極了,非常有女人味。我害羞得不得了……是一個這樣的夢。我張開了眼,和夢的內容相反地,有我流淚的痕迹。想到自己真正像是嬰兒一樣地哭泣著就感到好笑。

那個時候,我在被黑暗包圍的公寓房間里,往上看著天花板,試著將「老師」說出口。我反覆地叫著:「老師!雛子!」「老師!雛子!」叫到連自己都覺得快發瘋了還是不能罷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我起身,在睡衣外加了毛衣,然後跑出房子,在寂靜的街上漫步。

還好沒有人看到我那個樣子。毫無疑問地,我一定看起來就像是個「正沉迷於不正常的戀愛關係中的瘋女子」。

一到禮拜六和禮拜天,我還是持續到片瀨夫婦的住處幫忙《玫瑰沙龍》的翻譯工作。但是除了這兩天以外,我常常因想見他們而焦躁不安。那時我就打電話到他們家。多半雛子會來接:「啊!是小布。怎麼啦?有什麼事嗎?」我一聽到雛子懶洋洋的聲音就說:「沒什麼事。」我一閉上嘴,雛子就說:「你要不要馬上過來,正好小信今天會晚一點回來,你來陪我吃晚飯好不好?」那時我會直接到公寓去,或者是到雛子指定的店與她會合。像是手帕交一樣,和雛子對面坐著吃冰淇淋,天南地北地聊。聊信太郎、半田、副島,還有在輕井澤的回憶……

吃完了飯,繞到在車站前的市場陪她買東西,兩人一起分擔提著慢慢地走回家,一路上聽著雛子的喋喋不休,是多麼地讓我開心呀。

雛子喜歡談她自己,我則喜歡聽她說。我想我的應對方式大概很有技巧,在一起越久,雛子的話就漸漸變成一個人的獨自。我則會在那時偷偷看著雛子的側面,我喜歡偷窺雛予那美麗的輪廓。

有時雛子會說「在買完東西回家的路上,順便繞到附近的公園吧」。十月份天暗得早,傍晚已是夕陽斜照,公園樹木的四周已漸漸暗下來。雛子要我坐在板凳上,然後拿出香煙。我幫她點上火。

「喂,小布。」雛子望著天空,喃喃自語似地吐著煙。

「你有沒有過不管怎樣馬上想跟男人上床的時候?」

「什麼?」

「就是想要……想要……心癢得不得了,不知如何是好。沒有過嗎?」

我用笑來敷衍。「說真的,我沒有過那樣的經驗。」

「我有時會變成那樣。」雛子像是想到什麼笑了一下,用優雅的姿勢把煙灰點到地上。「像是呀……像這樣到車站前的超市買東西呀,當然是一個人。就像平常一樣買東西羅,但是買著買著,會突然連自己都不敢相信地想要做愛。真的是很突然。看到猥褻的圖畫或是書都還不會那樣,是很突然地。一旦想要,就會像是發瘋似地想要那個。」

我保持沉默。雛子像是想起那時的情景一樣,動了動小鼻子。「上次也是這樣。大概一個禮拜前吧,在市場挑蔬菜的時候,突然想要,忍都忍不住,連站都站不好。好像禁不住要蹲到地上一樣。」

我下意識地咬著嘴唇。要不這樣的話我的喉嚨會發出聲音,搞不好會小小地呻吟起來。「反正是想得厲害。」雛子繼續說,「那個時候還好,小信學校比較早下課,在傍晚已回到家。我呢,已經無心買東西,用跑的步子回家。飛奔進書房裡說:『小信,我忍不住了。』」

「呀。」我說,調整一下姿勢,然後小鹿亂撞地不自然地報以微笑。「那……老師那時候是什麼反應呢?」

「小信知道我有時候會變那樣,所以一點也不驚訝。像是發作一樣,只要抱我上床就會好。很怪喲,一治好我就會再出門買東西。忘了買的東西不買不行。」

聽聽雛子毫無保留的告白,我即使會團想不通而驚訝,但一點不覺得那是齷齪的事。反而我相當羨慕雛子強烈的性慾。那是純粹的性慾,不含有任何雜質。沒有混合著感情,只是期望獲得快樂,這到底有什麼地方污穢呢?我也希望能像雛子一樣。我認為在這一點上,雛子比誰都來得清高。

我也是在那個時候意識到,自己對雛子的感情超過了只是崇拜與友情,而帶有性愛的吸引力。那種感情和對信太郎的感覺沒有太大的差別,在心中澎湃洶湧不可斷絕。

我問了一個愚蠢的問題。那問題真是愚昧極了,現在想起來都會覺得臉紅,但是卻不後侮。就算在那時不問,總有一天我還是會問雛子的,因為不問不會甘心。

「對方要是女的呢?可以嗎?」我猶豫地問道。

雛子沒有露出驚訝的神色,只是緩緩地面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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