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我開始往中輕井澤方面走。在遠方可以看到綠色的起伏的山,在道路的旁邊盛開著紅色的花朵。

我不停地回想雛子說的話。簡直像是快要發瘋似地不停在腦中翻來覆去。小信說很棒,小布很棒,興奮得不得了。

我一想像信太即告訴雛子這些的情景,就連站也站不穩,憤怒地頭昏起來。我想起前一晚上的事,信太郎的愛撫相當溫柔,一點都不粗魯乳頭還殘留著被咬的疼痛感。信太郎連這也報告了嗎?我咬了小布的乳頭,不知咬了多少次。那小小的乳頭,要是不用舌尖舔還不知道在哪兒。

我突然站住,往上仰像是吐東西一樣大大地喘氣,在旁邊走著看起來像是觀光客的老夫婦有點嫌惡地回頭看我。我用指尖摸摸鼻子下面,假裝在打噴涕。

雖然是自己奔跑出來,但我心中想讓他們擔心,想要他們陷入不安而好好大鬧一場。這是給他們的懲罰。對這種高興地互相吹噓自己的情事的夫婦,不給他們一點顏色不行。我不記得是走到哪裡,也沒有目標。身上沒有帶錢包,連咖啡店都沒辦法進去。

我繼續在公路上行走,途中好像往右轉,等到意識過來時,我已站在年輕井澤車站。

車站旁邊的空地正在辦花市。各式各樣的樹苗還有盆栽並排擠在路上。印象中有許多打扮相當時髦來度假的遊客,相當熱鬧。

好像是鎮上的農會主辦的市集。在樹蔭下搭起了帳篷,裡面有桌子和椅子。桌子上貼著一張紙條寫著請自取飲用,然後擺著一個大水殼和好多小茶碗。是免費提供給來參觀花市的人喝的麥茶。

在炎熱的夏天持續行走,喉嚨相當地渴。我毫不猶豫地進了帳篷,將麥茶倒進杯子喝乾。麥茶好像是一大早就放在那裡了,不夠冰涼。

我倒了第二杯,端著杯子在摺疊椅上坐了下來。樹蔭下的帳篷很涼快。我用肩膀的衣服擦鼻頭的汗。帳篷內沒有其他人坐著。流的汗一點一點幹了,在腦中狂吹的熱風也靜了下來。我想,自己到底在這樣的地方做什麼。也思考了唐木的事。一想到才在四個月前我還和唐木一起睡在一個被窩裡。雖然才四個月,但是感覺相當地遙遠。

前年的夏天,我還和唐木一起共度。唐木為了與和他同屬的東北大學的學生見面來到仙台,返鄉省親的我和他在市內的咖啡廳會合,一同前往唐木落腳的東北大學的宿舍。

屋裡不知從哪撿來的好幾件被子疊在一起,然後再鋪上骯髒的床單就當作是床。長著鬍子的學生看到我們就說「我出去買煙」,然後就出門了。

學生的腳步一遠,唐木突然把我壓倒在那汗臭的床上。我激烈地抵抗。

他用不解的神情問我:「怎麼啦?」

我說,「這種地方太髒了。」

他這麼壓著我不動,過了好一會才離開身說:「我弄不懂你。」我也回說:「我才搞不清楚你呢。」封閉的房間像蒸籠一樣,有不少蚊子飛來飛去。在室內散亂著的印刷的板子下面,有一隻巨大的蟑螂死掉了。

然後在他回到東京前的那幾天最糟了。他像著了魔一樣口沫橫飛地談著抗爭,對我帶他參觀的青葉城和廣瀨川都沒有興緻觀賞。一發現在街角有演說,就插進去開始大聲地辯論起來。然後在我帶他去的爵士咖啡店,他眼裡也像沒有我這個人一樣地看著書,好幾個鐘頭都不說一句話。

那是炎熱的夏天,我也懶得跟他吵架。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不想在有蟑螂屍體的房間內,睡在混合著他人汗臭的床單上這一點,種下了不合之因。我真的不清楚到底是為什麼。但是在唐木回去東京的那天,我到車站去送他。在椅子上等我的唐木,一看到我就猛然地把我拉到月台的陰暗處。

「幹什麼?」我問。他的臉扭曲著,然後突然將我緊緊抱住,緊到我幾乎喘不過氣來。他手的力量減弱,用像是要哭出來的聲音說:「不要離開我!我求你。」

……不知哪兒傳來笑聲。我回頭看,在帳篷的旁邊,看到一位老婦人正在聽著種植樹苗的說明。

婦人接過矮矮的一株根部捲起來的樹苗,腰伸得直直地以免白色的蕾絲洋裝沾到泥巴。

「這麼說,我已經是這把年紀了,等不到結出果實也不一定。」婦人笑容可鞠地說。

婦人說話的對象是一位戴著深藍色帽子的五十歲左右的男性。男人抽著煙說:「不用擔心,這位太太怎麼看,至少還有四十年沒問題。」

「您不要開玩笑了。」婦人說,但是並沒有不高興,還是笑嘻嘻地將樹苗還給男子。

「這可是?太太,在這兒是沒什麼稀奇,但拿回東京的話,大家可會羨慕喲。既耐寒,又會長出香味芬芳的果實,可是沒得挑的。」

「但是不巧我先生不喜歡有香味的果實。」

「那真是少見。」

「就是呀,我們家那位和一般人不一樣。對不起呀,真的。讓您那麼麻煩還說明了這麼多。真是不好意思。」

老婦人用很高貴的姿態將大的帽沿重新戴好,稍稍傾身道謝後離去。

我走出帳篷,往下看著老婦人沒有買而放在那裡的樹苗。大概有六十公分高,沒有什麼特別,是一株細長的樹苗。

「今天真是熱。」男人用繞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汗朝著我搭汕說。「你是來輕井澤做什麼?這兒有學校宿舍嗎?」

我微笑回說:「我來這打工。」

「什麼樣的工作?」

「服務業。」我這麼一說又笑了起來。我的工作的確可以算是服務業,服侍片瀨夫婦。一陣自虐似的快感在胸中浪濤洶湧。

男人看著我說:「是在民宿幫忙嗎?」

「嗯,就是那類的工作。」

「狠不錯嘛。東京的夏天太熱了。對了,這個怎麼樣?我算你便宜一點。」

男人這麼說,故意模仿剛剛的老婦人的語氣說:「真是不巧,我先生不喜歡有香味的果實……這麼一來,我可沒法度了。」

我又笑開了。「這會結出香香的果實嗎?」

「當然啦!這是槨(marmelo,葡萄牙文。為甜瓜的一種,甘酸可口)。」

「槨」

「和梨花很像的呀。」

「梨花?」

「年輕人就是這樣,什麼都不懂。」男人皺起眉,「不知道嗎?感冒的時候喝梨花酒就會好。用梨花果加上燒酒,沒喝過嗎?」

「呀!那個呀!我微笑,想起了小時候母親做的梨花酒,用有蓋子的玻璃瓶裝著,放在流理台的下方。」「就是那個梨花果呀,我知道。我好喜歡那個香味。」

男人不厭其煩地推銷說,種了以後過十年,最多十五年會長出很漂亮的果實。想到在十年及十五年遙遠的將來後,這個瘦小的樹苗會開花結果實在不可思議。

「我很想買,但是不巧忘了帶錢包。」

「你父母呢?在東京?」

「不,仙台。」

「嗯,仙台呀,我只去過一次。在回松島的路上。」

男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一陣。眼睛溜溜地看四周,然後把我叫過去。「這個給你。」

「什麼?」

「沒什麼,拿去。」

「但是……為什麼?」

「送你當紀念。來輕井澤打工的紀念。或許把它帶由仙台讓母親種在庭院里。過了十年,你結了婚生了一群小孩後,果實就結成了。然後想起來很久以前在輕井澤有一位先生送樹苗給我。要是這樣的話,我也很高興。」

男人用放在旁邊的舊報紙,把樹苗胡亂包起來遞給我。我說「謝謝」。

這個樹苗種在他們別墅的庭院里的話……我馬上這麼想。等果實結成了,他們准已是邁人中年嘍。要是他們眺望著庭園,朦朧回憶起以往時,能想起我的話,是多麼美好的一件事。這麼一想就坐立難安。

我抱著樹苗,開始往回走。想把它種在別墅的庭院後,什麼都不成就回東京。

我被這個「將樹苗種好,沉默地離開他們」的想法所吸引。然後把打工辭掉,也不再去目黑的公寓。但就算我從他們的眼前消失,樹苗會繼續成長、茂盛、開花。偶爾來到輕井澤看到這株樹,他們即使不願意也會想起我。

太好了!雖然是有點傻,但是我真的為了這個幼稚的想法而興奮得很。

在中輕井澤車站前的十字路口往左彎,正要沿著十八號公路走的時候。不知哪兒傳來急躁的聲音。好像有人在另一頭的車道叫「小布」,我看到信太郎把車停下來幾乎整個上半身露出駕駛座向我招手。在後面的車輛不高興地按著喇叭,但是信太郎卻不為所動。

「待在原地,不要動。聽到了沒。我馬上過去。」信太郎這麼說,然後加速前進,四周全是喇叭聲。

我好像在做夢一樣。信太郎的車在十字口先左轉消失後,大概在相當近的距離迴轉,以闖紅燈的車速開過來。在我站的行人道的旁邊緊急煞車停了下來,後面的卡車發瘋似地按嘈喇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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