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隔周的禮拜六,從一早就下起雨來。我八點鐘起床,打掃房間。泡了杯即溶咖啡加土司當早餐裹腹之後,開始準備出門。

把口述做成筆記對我來說是外行。雖然聽說過,但是當這種事落到自己頭上來,就只有茫然不知頭緒。

只要把他所說的記下來就好嗎?還是把錄音機錄下來的東西隨時整理好呢?用稿紙嗎?是用報告紙還是筆記本呢?鉛筆就可以了嗎?還是用原子筆比較好呢?

我想空手去不太恰當。考慮到最後,我把報告紙、筆記簿、各式各樣的筆、橡皮,連漿糊、膠帶全部裝進紙袋。我甚至準備把日英字典和英日字典都帶去,後來想一想應該沒有這個必要吧。總之,我全身上下充滿了奇妙的緊張感。當然信太郎對工作說明不夠清楚也是原因勝論派(Vaisesika)音譯「衛世師迦派」。古代印度哲學,但我不了解為什麼會那麼緊張。

我在腦中想像著,不知片瀨夫妻家會是什麼樣子。會不會是像俱樂部一樣的洋式樓房?從大門口玄關的地方有像山坡一樣的小徑,四周則遍是修剪整齊的草坪。

一踏上玄關就可以在空氣感到芳香劑的味道。黑色有光澤的門上接著獅子形狀的青銅扣環。一扣下去就咚咚響,其他什麼也聽不到。

然後,門終於開了。出現一位一臉幹練瘦削的女傭。女傭穿著深藍色的制服,和常在洋片中出現的豪邸的傭人一樣,在純白色的圍裙上打著蝴蝶結。

她帶我通過玄關旁的待客間,請我等一下。房間擺著紅色真皮的沙發,牆壁上有鹿頭標本,還有版畫整齊地掛在牆上。鑲著玻璃窗的大型櫥柜上著黑色的漆,裡面擺著高級洋酒,還有擦得亮晶晶的杯子,像是量好距離一樣整齊並列。在靜到連耳朵都發痛的寂靜中,只微微地聽到時鐘滴答的聲音。

我十二點半整到達了東橫線的都立大學車站。因為紙袋被雨琳濕的緣故,在站台上走的時候,紙袋的底部破了,裡面的東西好像全部要掉出來一樣。所以我在公共電話亭內打電話給片瀨時,不得不把紙袋連同濕琳淋的雨傘和背包一起抱在胸前。

是信太郎接的電話,他頗吃驚地大聲說:「已經到了嗎?」

「不好意思,我到得太早了。」

「不、沒關係。早到一點都沒關係。好、這樣。我馬上開車去接你。在車站的剪票口等,不要淋到雨。」

信太郎開的是一部看起來像是水果顏色的談綠色的車。是剛發表的歐洲車款,外形相當美觀。當時還沒有量產,只不過在一部分的愛好汽車的車迷中有口碑。當然,對車子一無所知的我,是到後來才知道這些的。

當我看到那部四人坐、流線形的、閃著照後燈的車子停靠在剪票口旁的路邊上,又看到在駕駛座的信太即時,不知為什麼那麼慌張起來。車子距我所在的地方不過十公尺,沒有必要撐傘,我卻為了不淋到雨而想打開摺疊傘,沒想到怎麼樣也打不開而緊張起來,或許是面對信太郎這樣親自來接我這個不過是打工的學生而感到畏怯,也或許是為了掩飾自己的表現而急切地想採取毅然的態度吧?

總之那一刻,抱在胸前的紙袋完全掉在地上。文具呀、筆記本呀散了一地。通過我身邊的人都「啊」地叫出聲。

信太郎下車往我這跑過來。他往下看著散落一地的東西,覺得很好笑地「呵、呵」地笑了起來,「我還想是什麼東西掉了一地呢,你連這些東西都帶來呀。」

我以微笑作答,彎下腰來收拾散亂著一地的東西。信太郎也馬上過來幫忙。

當他撿起膠帶時,用很頑皮的語氣說,「小姐,我想請問一下,你帶這個來到底要幹嘛?」

「我想或許會用得著呀。」

他仰頭大笑。大塊的喉結在我面前上上下下滾動。

信太郎穿著藍色中仔褲和一件雪白的棉質襯衫,看起來相當年輕。不管是誰都會以為他和我同一代,或者比我年長一點的學生。我有點混亂,因為想像中應該在掛著鹿頭標本的待客室出現的僱主,實在是打扮得太隨便了。

一上了車,信太郎突然開始滔滔不絕說起自己想要翻譯的書。完全沒有談有關天氣啦、我個人的事啦、還有其他的瑣事。

「可以說是一種情色小說。」他說,「但是和色情小說可完全不同哦,如果大膽地說的話,可以說是異色愛情小說。文體相當美。你也是英文系的,我想你對伊利沙白王朝的詹姆斯王朝的戲劇應該有接觸。這本小說,是有受到那個時代的影響,帶有異色的、惡魔的氣氛的,一點也不像是第一次寫現代小說的新人的作品。完成的話,搞不好可以說是一種嶄新戀愛小說的誕生而引起話題呢。」

「小說的名字是什麼?」

我一問,信太郎看著雨刷轉動的前窗玻璃說:「是《ROSESAION》,直接翻譯的話是《玫瑰沙龍》。怎麼樣,聽起來還可以嗎?」

「是什麼意思呢?」

「我是在問這是不是你會喜歡的小說。」

「光聽小說的名字不知道。」

「我剛剛說明了不是嗎?我想你該有些輪廓。」

「……但是我只不過是在幫忙。」

「你不喜歡情色小說嗎?」

「不討厭呀!但翻譯的是您呀,我對小說怎樣想並不重要。」

我從頭到尾只能勉強地應對。對這樣的自己感到不滿。

但是信太郎並沒有特別顯得驚訝。他像是載著年輕女孩快樂地兜著風的年輕人一樣,用很愉快的口氣說:「我很高興你來幫我。」

我心裡有一籮筐的問題想問他。像是為什麼不用自己學校的學生啦、為什麼也不看履歷表或成績單,就這麼輕率地僱用我啦、我所上的大學以校園抗爭聞名的,他一點都不在意嗎?但是卻一個問題也問不出來。正想要問的時候,信太郎指著前方的建築物說:「就是那兒。」

他住的地方不是像俱樂部的洋房,也不是在玄關的門上掛有扣環的住家,而是貼著白色瓷磚看起來很新、很現代的公寓。

信太郎一把車子駛入停車場就轉過頭問我:「你記起來了嗎?」

「什麼?」

「從車站到家的路呀。」

「大概有點印象吧。」我說。我撤了謊,我根本不大記得車子是怎麼開到這裡的。

「要是還弄不清楚的話,我再到車站去接你。」信太郎說,一面用指頭繞著鑰匙圈把玩。

從停車場進了電梯,到了最上面的六樓。下了電梯的地面磨得很亮,像是隧道一樣的安靜。信太郎站在印著六0五號的門前,按電鈴。在門旁的牆壁上印有KATASE的英文字,是雕花的銀制門牌。

一位把花白的頭髮盤上去的中年婦女開了門,不是那種像洋片中出現的一臉幹練的瘦削女傭,而是一位身材稍微肥胖,感覺很有親和力的老婆婆,很親切地堆著笑容對著我點頭說:「請進。」

廣闊的玄關地上鋪著美麗的大理石。在嵌在天花板的燈光的照亮下,就像是大飯店人口的氣氛。鞋柜上擺了一隻很高貴的青瓷花瓶。另外牆壁上接著色彩強烈的抽象畫。但是不知怎麼的,覺得有點不調和。

信太郎像是剛從學校回家的小孩一樣,把鞋子脫了亂扔,「這是老媽。」他向我介紹,「經常來我們家幫忙。哦!老媽,不好意思,可不可以馬上泡點咖啡來?喝完了,可以早點開始工作。」

「咖啡可以嗎?還是紅茶好呢?」

「我一喝紅茶就會想睡覺。今天就算了吧。矢野小姐,你要是喜歡紅茶的話,請不用客氣。」

「咖啡就可以了。」我說。信太郎從我手中接過濕琳淋的雨傘,掛在抽象畫旁的站立衣帽架上。水滴把畫弄髒了,浮出像是波浪一樣的花紋。

雛子從裡面走出來,身上一件讓人眼睛一亮的粉紅T恤,下面是鑲著銀色亮片的牛仔褲。她像是剛剛才睡醒一樣,用很慷懶的聲音對我說「歡迎」,就像和經常在家中進出的熟人打招呼一樣。

「中飯呢?」

「什麼?」

「吃過午飯了嗎?」

我一說「吃過了」,雛子就問我「吃了什麼」,還是一慣的那種很唐突的問法。像是其實一點都不想知道,只是問問看一樣。她猛打哈欠。

在我住的公寓附近,有一間老夫婦經營的、賣飯糰的小店。在那兒可以買到便宜的壽司。那天我買了兩個海苔卷和兩個豆皮壽司回家吃。那就是我的午餐。

我這麼一說明,雛子就「哦」一聲沒有表情地說:「我昨天燒了一鍋肉,很好吃,你先忙,一會兒忙完了當點心吃。」

雛子胡亂地拭去因打哈欠而流出的眼淚。用眼角撇了一下緊張的我,又走到裡面去。

一說到雛子,我就會想起紅燒肉。或許是很奇怪的聯想,但是雛子很喜歡燒肉,做的次數多得數不清。

我到現在還可以很清楚地記得,她把盛著紅燒肉的小碗端到我面前時說「來,吃吃看」的情景。肉像是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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