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章

一九九五年四月十九號。在仙台市的某個天主教會,舉行了矢野布美子的葬禮。

參加的人不多,是個冷清的葬禮。在安置於正前方的靈樞旁,有一隻插著白色薔薇的花瓶。不知是花束不夠多還是瓶子過大,看起來稀稀疏疏冷冰冰的。

教會面向著車水馬龍的廣瀨大街。從半夜開始落的雨到早晨還不歇,待葬禮的儀式一開始,又更嘩啦啦地下了起來。從教會那扇薄門外不斷傳來車輛濺起水花的聲音。

又瘦又高的神父有點半閉著眼念著聖經。在禮拜堂內低聲放著的音樂是「馬太受難曲」。那是布美子生前最喜歡的曲子之一,而向遺族指名要放這支曲子的則是鳥飼三津彥。

鳥飼在離穿著喪服的人稍遠一點的位子上坐著。除了鳥飼,參加葬禮的一共有十二位。年邁的雙親、妹妹和妹婿,以及他們的女兒、也是布美子侄女的年輕女孩。另外是布美子服完刑後長年打工的咖哩飯店的店主夫婦。鳥飼認得的人不過這些,剩下的五位臉孔全然陌生。大概都是布美子的親戚吧。

在特別放大的遺照中,布美子開心地微笑著。那笑容實在是太過於天真無邪。所以一位布美子的親戚忍不住說出了「用這張照片當遺照是不是太大意了點,殺過人的人不該讓人看到這種笑臉」這種話,在葬禮開始前就弄得不偷快。是張不祥的遺像。

鳥飼再度盯著遺照看。布美子好像是對著光眯眼一樣,歪著脖子笑著。怎麼看都不橡是因謀殺罪而服刑十年的人的笑臉,更不要說這是垂死前病人的容顏了,無論任誰都無法想像。雖然是四十五歲、比鳥飼大一歲,但是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很多。如果要比喻這個將一切過往全部承受、毫無怨言、無心微笑著的布美子,可以說她像是童女的木雕,或是立在鄉間小道邊偶爾會看到的小女佛。

矢野布美子發現自己得了癌症是在前年的秋天。是子宮癌。她以前就為腰痛及小腹下部疼痛所苦,但沒有就醫檢查只是胡亂吃鎮痛葯了事。等到實在熬不下去到醫院去時、已經是十一月的下旬。癌細胞擴散到內臟,已是回天乏術。

布美子為了清楚了解自己的病情,逼著醫師說出自己最多不過還有四、五個月的壽命以後,就馬上將財產處理掉,搬出了一直住的公寓。然後將銀行存款全部提出來,交給院方作為醫療及住院費,將自己的身後事打點妥當。也是在這個時候,她從共同病房轉到單人病房,因為她不想讓同房的病人看到自己癌症末期的樣子。

對鳥飼來說,布美子自己換到單人房是再好不過的了。他準備著手寫一本關於布美子犯罪的真實小說。為了從住院中的布美子那兒探聽消息,在共同病房採訪不得不顧慮到別的病人。但是鳥侗既負擔不起單人房的費用,再說,也沒道理這麼做。

二月下旬,鳥飼和往常一樣走進病房,很不尋常的是,布美子從病床坐起身來突然要求說,請幫我照張像。她的氣色比往常好,眼睛閃著強烈的光芒,讓鳥飼頗為吃驚。那陣子布美子氣色不好的時候比較多,就算特別去探訪,也常常是毫無所獲帳然而歸。

「今天也不知道怎麼了,好像重新活過來一樣心情特別好。要是能幫我照張像的話就太感謝了!」

「是為了紀念什麼嗎?」

鳥飼笑著這麼一問,布美予說為了「最後的」紀念,當然將眼光避開。「最後的像片不好好照不行,我自己連一張像樣的照片都沒有。」

這話一聽就知道是指葬禮時要用的遺照。布美子朝著不知該如何應對而正躊躇著的鳥飼深深地鞠躬:「拜託你了。幫我照像的話,我今天就算到半夜,不,到清晨也可以好好地話說從頭。」鳥飼想要是錯過了這個機會的話,或許永遠都無法從布美子口中知道真相。

到那時為止,不用問就從布美子口中流出的話語,因當時的身體狀況而有所不同。有的頗具要領,有的含混不清。好幾次說著說著突然病情惡化,還得跑出去叫護士來。

這麼片斷的內容,事後就算想把它拼湊起來也很困難。布美子自己也似乎對印象鮮明的事和不太記得的事混淆不清,自己說過的話隔天說記錯了將它收回,然後再過一天又說好像還是役錯。再加上沒有保持好與問話的人的距離,常常一旦情緒激動起來,就沒法停止地重複已經說過的部分。

為解決這些問題,需要花上好些時間仔細一一重問,但是對方可是死期逼近的病人哪!有時才在想總有一天可以說上半個鐘頭吧,結果第二天才講了五分鐘就撐不下去了,再過一天又變成一個禮拜都不能會客。使得接下來的發展充滿未知數,烏飼從那時開始焦急不安。

在那個時候,鳥飼相當堅持當一個寫實小說家。記錄布美子的犯罪事迹,對很可能永遠籍籍無名的自己來說是個很大的賭注。他記得自己曾這麼想:「不、不會如此,或許這將是自己的代表作也不一定。」一這麼想又打起精神來。鳥飼想,要是照醫師宣布的,她的病不知撐不撐得到四月的櫻花季節的話,有必要加緊腳步。要是能花上相當時間好好地問話的話,照像這種小事實在算不了什麼。於是他馬上奔出醫院在附近的照像館買了價格中等的相機,然後誰備了兩卷二十四張的底片,再趕回到布美子的病房。布美子將摻著白髮的亂髮,細心地編起來落在肩膀上。對著鏡子徐上唇膏。那是在東京下了少有的大雪的第二天,陽光映著路上的雪,一片白通過玻璃窗映到了房裡來。鳥飼小心注意著不要背光,將鏡頭對準了布美子。

布美子有點害羞地說還想擦粉。

「真是不巧,我身上沒帶。」

鳥飼一邊說著應酬話:「已經夠漂亮了。」一面卻冷靜地想著今天可是關鍵哪,要是在今天不全部問出來的話,我就寫不成了。但是他並不覺得自己這麼想有點過分。要是被某種情感左右的話,書就無法寫了。要是失去了客觀的觀點,而一再同情採訪對象的話,也完成不了像樣的作品。在盡量不去介意心中的功利主義下,他一語不發地按著快門。喀嚓的快門聲響遍了病房。

幾天後,鳥飼將洗出來的照片給本人看時,布美子似乎對其中一張特別中意。她拜託鳥飼說,我要是死了,請用這張照片當遺照。因為那像極了她年輕時的神情。

照片因為看得出是在病床上的照的,所以鳥飼請了認識的攝影師修了一下底片。因為修得很好,使照片看起來像是以前的明星照。或許那是因為步人中年的布美子即使病倒了,也沒有損及她的可愛吧。

即使這麼說,在拍照的時候,鳥飼並沒有特別意識到布美子的女性特質。一次也沒有過那種感覺。那倒不是因為布美子的美醜或年齡,也不是布美子所具有的氣質的問題,而是對鳥飼來說,布美子怎麼說都只是自己工作上的對象,是很不容易發現值得興奮的消息來源的。

一直到他拍完照、聽布美子的故事直到深夜的時候,他才從布美子身上發現無與倫比的女性特質,意識到布美子的魁力,開始認為布美子是美的化身。

是獻花的時候了。布美子的雙親和妹妹、妹婿站起來,每人手上一支白色薔薇,邁向祭壇。雙親應該七十上下了吧,但母親看起來像是九十歲的老太婆。聽說自從女兒被逮捕以後身體就一直不好,待在家裡足不出戶。

雙親和妹妹、妹婿在獻完花後,往靈樞里瞻仰遺容。母親哭出聲來,身子似乎是要崩潰似地往下滑。妹妹夫婦抱著她,像是個壞了的玩偶一樣癱在那兒。

其他的參列者站了起來,鳥飼也起身。教堂外的大街車輛來來往往,轟隆轟隆的聲音和大雨的滴答聲,很快就壓過了室內放著的「馬太受難曲」的旋律。

鳥飼是在兩年前第一次聽到布美子的名字。

那時是因為一位雜誌社的編輯,拜託他寫一篇有關連合赤軍佔領淺間山莊的文章。因為雜誌是以年輕人為對象,因此編輯希望他能簡要而深入淺出地,向年輕人說明清淺間山莊事件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當時他還很不高興地想,如果只是說明事件的概要的話,不是沒有什麼好發揮的無聊差事嗎?雖說自己不是什麼得過獎的小說家,但是鳥飼相信自己是個經驗豐富的作家,也有一定的評價。要是感到得不到應有的對待,不接受這份差事也就可了事了,而且他絕對自信就算這麼做,也絕不會有人在背後批評自己。

但是拜託他寫文章的主編和自己有很久的交情,當對方向自己低頭請求時,以雙方的交情來說實在很難拒絕。

鳥飼想,反正自己手邊有不少有關淺間山莊的資料,沒有必要特別花時間去採訪,所以只打算花個兩三天就完成它,因此一口就答應下來。

等該交稿的時間逼近了,想要把書房中現有的資料排列在書桌上時,卻發現有關淺間山莊事件的新聞簡報怎麼找也找不到。本來他就不善於整理書房,再加上常常搬來搬去的,所以可能是弄丟了吧,或是和其他不需要的東西一起丟掉了也不一定。

淺間山莊事件的舞台是在輕井澤,那麼輕井澤當地的報紙「信濃每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