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四、薄冰

雪,在光影中飄舞。這種情形,有些地方稱之為「狐狸嫁女」。久違的雪,在陽光的照射下,幾乎在落地的同時便立刻消融不見了。雪為消融而降,只有在落下的那一瞬間才擁有生命。氣溫並不很低,因此雪花很大。在那旋轉著的六角形花心周圍,彷彿還帶有許多裝飾。究竟該如何為雪計數呢?如果說它是結晶,那麼該稱之為「一個」

呢,抑或該稱之為「一粒」?然而,這漫天飄飛的雪,恐怕無法這樣加以計算。

當然,使用「一片」來數雪也許令人感到奇異。人們由此可以聯想到一片花瓣或一片落葉。然而現在,飄然而落的飛雪,的確也只能用此來形容了。宛如一片片潔白的花瓣在飛舞和搖曳,這光影中的雪花,表裡畢現地慢慢灑落下來。

伊織坐在書房的窗邊,眼望著這光影中飄飛的白色舞蹈。這場所謂的降雪,已是在三月之初了,儘管雪色潔白,人們卻感覺不到寒意,相反,倒是讓人覺得春天已然近在眼前了。

果真是日月如梭。

就在不久之前,剛剛迎來了新年,然而轉眼二月就已經匆匆離去。眼下這時,一年的六分之一已然過去。接下來便是賞梅觀櫻的四月,又是新綠迷眼和薰風窒人的夏季。半年、一年,就這麼在季節的夢幻中逝去。伊織這時痛切地感到,歲月流逝真是太快,的確只有「光陰似箭」才足以形容。

孩童時代從未感到過這樣步履如飛的歲月流逝。從小學到中學,他總是巴望著日子過得快一些。進入高中以後,即使偶爾感覺到時光飛逝,卻也並不曾因此而感到驚慌。就是到了二十多歲時,他也很少在意光陰的流逝。過了三十歲,才開始感到迷惘。「啊!不知不覺已經三十了!」驚嘆之餘,他開始感到,歲月不饒人。

但是,此時尚有餘裕。一旦年過四十,便會猛然地覺察歲月流逝的迅疾。剛才還在繁茂的山林中潺潺流淌的溪水,出了山谷,突然間流速劇增。渾渾然過了五十歲,又過了六十歲。流逝的速度更加湍急。如果以河水比喻,他可能會看到流水以更快的流速衝出陡峭的山崖,最後成為瀑布,飛落而下。

不過,伊織眼前只見到光影里飄飛的雪花,他還聽不到山岩流水的咆哮和瀑布落下的轟鳴。

在朝陽里降落的雪,接近午間時,已經停了。

剛到十一點鐘,伊織離開書房,走向卧室的西服衣櫃前。

今天中午,城市廣場將在世田谷現場舉行開工儀式。關於設計方面,和百貨公司雖然有些小磨擦,但最終還是採取了伊織建議的形式決定下來。這類事情,如果從一開始就放手讓他來做的話,就會妥當得多。可事情並不能如此順利,正說明了企業的複雜。

雪已經停了,下午的天氣看來會變得暖和起來。伊織決定試試那套淺咖啡色的西裝。雖然吹來的風還有些寒意,但是穿上這領先季節的春裝,他覺得心情還不錯。

他穿好褲子,正在系襯衣鈕扣,富子從衣櫃里拿出了一條領帶。

「這條好嗎?」

富子替他選的是一條濃茶色的素底細紋領帶。他拿起領帶,放在胸前,對著衣櫃的穿衣鏡比試了一番,感到正好與淺色的西服相配。

「就這樣吧。」

富子已經了解伊織的喜好。雖然她作為傭人到這兒工作才不過二年時間,但凡事交由她去辦大抵都不會錯。富子選好領帶後,又替他挑好了襪子、手帕。都是清一色的咖啡色。

可能是心理作用吧,伊織覺得他和妻子分手後,富子好像變得更加不辭勞苦了。她以前總是準時準點地來去,但最近一段時間以來,卻早來晚歸,而且沒有提出加錢。她一心撲在伊織身上,任勞任怨的態度溢於形表。伊織雖然覺得富子不會打算填補充任其前妻的位置,但看她如此玩命,有時反倒心情沉重。

伊織準備停當後,剛點上香煙,望月便開著車子來接他了。

「雖然下了雪,天卻變暖和了。」

「是場無常的雪。」

剛才的雪已經融化,陽光下的道路濕漉漉的。

望月稍稍打開車窗,若有所思地說:「宮津他們到底還是打算要結婚了。」

「宮津……」,「他和相澤,我昨天收到了他們的請柬。」

伊織試圖使自己平靜下來。他從衣袋裡掏出香煙,銜在嘴上,用打火機點上火。他發現自己的手指分明在微微地震顫。

望月所言確實么?剛才的話,伊織從未耳聞。不論笙子,還是宮津,都沒跟他提過這事。當然,他也沒聽到過有關這兩個人的傳言。

過年時,笙子倒是給他寄來了一張賀年卡,上面只寫了「恭祝新年多福」幾個字。從以往的交情上看,顯得冷淡,但能收到一張賀年卡,伊織也就滿足了。應當說,自從與她分手之後,透過這張賀年卡,伊織感到笙子的心裡還有著他。

然而,笙子要是和宮津結婚,那麼,情況就全變樣兒了。他心裡所謂笙子對自己余情未了的想法不過只是一廂情願罷了。

「可……」

伊織欲言又止,他沉默著。他想問望月這是否真是事實,但他不想讓望月體察出自己內心的慌亂。望月原本就以為伊織知道此事,所以才跟他談起來的。

「你聽誰說的?」

「是他們寄結婚請柬來通知的。所長,您那兒沒收到嗎?」

「沒……」

早上臨出門前,還去看了郵件,沒發現有請柬。

「宮津這種男人,很果敢也很能幹,他辭掉事務所的工作,是為了追求相澤。」

伊織同樣也是初次聽到這話。

「那他現在哪兒干?」

「辭工後他原打算自己創業,但挺艱難的,現在好像在野田建築公司打工。」

野田建築公司是建築界的十大巨型企業之一。他也許是通過別人的介紹進公司的,可話說回來,想在大企業里施展個人的才能是不容易辦到的。

「反正他家裡開著一間大旅館,早晚得回鄉下去。」

「是啊……」

伊織還是不能相信宮津和笙子要結婚的事情。彷彿是心裡覺得沒理由會發生的事情成為現實。但轉念一想,他又覺得過去並不是沒有預料他倆人的結合。他的內心一直覺得那件事情不會發生,而其實這種心理乃是源於他害怕發生這種事。即便如此,女人的心思也真讓人難以琢磨。她和宮津一起出去旅行,受了他的強暴,哭著道歉,懊悔自己的輕率,還說再也不想見到那個人了。

可沒過半年,又要和他結婚……

伊織心裡很清楚,笙子對他坦誠告白,費盡心思地向他道歉,而他卻邀了霞到處去遊玩。這種態度使笙子對他產生了不滿。如果那時能待她溫柔些,或者沒跟霞上歐洲旅行的話,笙子的情緒也許會有些變化。

但是,就算事情變成那樣,她要和宮津結婚又算怎麼回事呢?那麼多男人,她為什麼非要和宮津結婚呢?人們也可能認為,她不過是為了搗亂才結婚。從笙子當時悲痛欲絕的樣子看來,真想不到會有這樣的結果。仔細想想,也許她表面上厭惡宮津而內心並不盡然。宮津強暴了笙子是實情,他曾經愛著笙子也同樣是實情。雖然是一時糊塗做出了粗暴的舉動,但他心底里是愛笙子的。從這一點上看來,比起伊織那種對身邊的女性滿不在乎的人,也許應該說,宮津的所作所為遠勝於他,來得更為誠實。

無論如何,女人就是傾向在她身邊而能常給她愛意的男人。她們不喜歡講大道理的人,很自然會移情到她身邊並滿足她願望的男人。在理想與現實之中,傾向於現實的實在,這並非女人的專利,男人同樣也是如此。對於不知何時能回到自己身邊的沒有指望的人,沒必要永遠等待下去。這種不滿情緒最具有說服力。

「宮津辭職後還和笙子繼續交往……」

他原來以為笙子辭職以後,就會呆在長野老家一個人寂寞地生活。沒想到完全估計錯了。

「那麼,婚禮定在什麼時候?」

伊織轉臉向著車窗,用極力平靜的口吻問道。

「我記得是下月三號,沒錯吧?」

望月反問伊織。伊織原本就沒收到請柬,所以也就無從回答。

「所長,您出席嗎?」

「嗯,不……」

「我也不去。」

望月迫不及待地脫口而出。

「好像千葉也收到請柬了。他是宮津大學的師弟。」

宮津就請瞭望月和千葉兩人嗎?他如果一直做到現在,恐怕會邀請事務所里所有的人參加。考慮到宮津辭職的內情原委以及新娘是笙子這一情況,或許他不好意思邀請原公司太多的同事,這兩個人也許最為合適。

伊織想到望月在聽說他不出席後馬上表示自己也不去,還替千葉補充解釋了一番他和宮津的校友關係。伊織也許有些過慮,但是感到這是為了向自己表示忠誠。

「你可以去參加婚禮呀!」

「我跟他以前也不很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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