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秋風

下午,伊織要離開辦公室時,發現窗外掛著一彎彩虹。剛剛下了一場小雨,出現彩虹並不奇怪,但是秋天裡的彩虹卻實在少見。

但是仔細想來,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天空都可能出現彩虹。伊織之所以感到奇怪,是因為他以為只有在夏天雨後才會出現彩虹。現在,七彩的彩虹就掛在天空中。過往的行人可能都發現了它,停住腳步,仰頭觀看。然而彩虹只顯現了幾分鐘時間。伊織收拾好文件,把煙和打火機裝入口袋要離開辦公室時,彩虹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伊織心想,秋天的彩虹真是曇花一現,在和一個重要人物見面之前看到彩虹可不是一個好兆頭。

他和內兄村井康正約好今天下午三點鐘在飯店見面。村井是個內科醫生,在品川開了個診所。他比伊織大兩歲,人品忠厚老實,在妻子一家人中,和他最談得來。昨天,村井突然來電話說要和他見面。

伊織稍加思索,決定在青山繪畫博物館附近的一家飯店和他見面。之所以選擇在飯店見面,首先是因為公司里有眾多職員盯著,不適合會面。而如果在公寓見面,又擔心他會看到自己獨身生活的實際狀況。

和妻子分居以後,他總覺得不好意思,一直沒有見過面。這次是村井特意出面來談,他預感到談話的內容一定事關重大。不過,也許他是作為內兄想要勸說他們破鏡重圓。

但是,伊織猜錯了。

他們在飯店找了一張靠窗邊的桌子,坐了下來。簡單地說了幾句有關天氣和各自近況之類無關痛癢的話以後,村井接著話茬很快言歸正傳。

「我妹妹給你添了很多麻煩。這次看來她終於下決心離婚了。」

剎那間,伊織拿著香煙的手停在半空。村井倒像是若無其事,慢慢地喝著咖啡,又說了一句:

「她也很猶豫……」

街道兩旁的銀杏早已開始成熟,樹葉上灑滿了陽光。

「她本該早點下決心,但畢竟是女人,只是一味地考慮自己……」

「不……」

伊織輕輕地搖了搖頭。兩個人在一起生活了將近二十年,拖一年多時間才下決心離婚,按說花的時間並不算長。實際上,就是伊織本人,剛才聽說妻子已經同意離婚,也難以相信這是事實。老實講,當初自己離家出走時,雖然說了一句「想要和你離婚」,但也並沒真想就此各奔東西。當時只不過想分居一段時間,各自冷靜思考一下而已。

現在看來,在分居的這段時間裡,妻子確實是認真思考過分手的問題。有時伊織回家時,兩人也從未深入談過。看來,分居對於妻子的打擊實在太大了。

「實在不好意思,有時做事拖泥帶水,有時又很急躁,給你添麻煩了……」

「對不起……」

「其實雙方都是一樣……」

村井雖是內兄,但並不偏袒妹妹。正因為他為人憨厚冷靜,所以伊織離家出走時特意取得了村井的諒解。

「對不起,請原諒我太任性……」

伊織的話只說了半句,就低下頭表示歉意。

這時,村井又說道:「既然你要離家出走,那也只好如此了。」

話雖如此,但到底是自己的妹妹,村井自然感到不放心。不過,他沒有加以深咎。清官難斷家務事,村井在隻言片語中已經流露出不願多管閑事的想法。

然而,在沉默之中,他似乎看透了一切。他只說了這麼一句:「歲月無情」,由此表達了他內心的感觸。伊織之所以要和妻子分居,也確實是歲月在作祟。當初的確是想和妻子白頭偕老,但是到中途卻過不下去了。他也想要愛她,但是不知不覺中卻再也愛不起來了。夫妻之間的裂痕,歸根到底,就是時間的緣故。

這可以說是任性,也可以說是自私,但是確實是歲月的流逝促使愛情變得黯淡了。正因為說不出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所以兩人之間橫著那樣一條難以逾越而且無法彌補的鴻溝。村井早已經看透了這一點。

伊織再次感到坐在面前的村井很親切。因為他是妻子的家人,所以有一種親近感,而如今他們都作為男人,又有一種可以得到理解的安心感。

「這件事已經跟孩子們說了嗎?」

「好像兩三天前對他們說了,孩子們聽說以後都哭了。但既然媽媽決心已定,她們也沒辦法,只好承認現實。夫妻雖然分居了,但孩子仍然是孩子。」

伊織認真地點了點頭。雖然和妻子分道揚鑣了,但兩個孩子仍然是自己的。

「我現在還有一點忙亂,但雙方都已認可,所以我想再找個第三者來幫忙,委託法院辦理,你意下如何?」

「可以……」

伊織對村井的想法沒有異議,但對事態發展竟然如此之快,他也感到有些困惑。

原來他以為可能還要拖一段時間,如今卻突然變成了現實,他實在不知所措。

「無論怎麼說,妹妹從未在外面工作過,只是一直呆在家裡……」

伊織同意地點了點頭。他也覺得妻子並不具有獨立生活的能力。既然離婚,他也打算盡自己所能盡量幫助她。生活費自不必說,他還覺得必要時可以把現在住的房子也給她。

「我明白您的意思……」

「對不起……」

村井說完低頭致意。同時,兩人相對苦笑。雙方都說「對不起」表示歉意,總使人覺得很滑稽。

「這樣一來,我們就作不成親戚了。不過,咱們歸咱們,今後請多加關照……」

「是我要請你多加關照呀!」

伊織也覺得為此而斷絕了與村井的交往,實在可惜。

「你最近一直呆在東京嗎?」

「我正打算下周去歐洲旅行。」

「離婚手續,只要雙方同意,似乎也不太複雜。我們再電話聯繫吧!是因公去歐洲嗎?」「啊,工作和旅遊兼顧吧……」

其實是和霞一起去旅行,伊織總覺得自己的作為違背道德,感到內疚。但他又想,今後再這樣去這種旅行,恐怕就算不上道德敗壞了。

兩人走出飯店後就分手了。伊織獨自順著神宮外苑向繪畫博物館走去。暮色將至,耀眼的夕陽斜照在銀杏樹葉上。一個身著運動服的年輕人跑過樹下,左手有一張長椅子,一個牽著狗的老人挺直身板坐在上面。

秋風從背後吹過,伊織輕聲叨念一句:「離婚。」

這個詞語過去曾使伊織感到些許心酸,心情沉重,但同時也還有一絲甜意。他一直覺得,事情雖然麻煩,但如果達到目的,一定會感到如釋重負,心情舒暢。然而,一旦變成現實,他又突然感到寂寞無聊。他曾經期待著獨身一人可以自由自在,可現在又覺得好像氣球飄在風中,無依無靠。

身後又過來一個身著運動服的年輕人,喘著粗氣跑了過去。年輕人的身後落下了幾片銀杏樹葉。在本應無色的秋風中,伊織好像看到一種顏色。回頭一看,不知是從何處吹來的一頁白紙,正在路上飄來飄去。神宮的森林和林蔭道都籠罩在黃昏之中,伊織這時突然產生一股衝動,真想大聲喊叫:

「我要離婚了……」

他本想大聲叫喊,然而卻咽了回去。他站住一看,發現身著校服的幾個女學生正排成一排向他走來。

大概是有什麼可笑的事情,她們高舉手中的書包,一邊晃著一邊笑。

她們的年齡和自己的大女兒差不多。伊織回憶起來,村井告訴他孩子們聽到父母離婚都哭了,於是心情又變得沉重起來。

這種罪孽,可能一生也還不清,而且自己就要和霞一起動身去歐洲。就在妻子女兒深感痛苦和煩惱的時候,自己卻要和別的女人出國旅遊,無論如何也是不負責任的行為。僅此看來,自己也只算個冷血的男人。

不惜犧牲一切,非要和妻子離婚,自己究竟想得到什麼呢?即使因此而得到了自由,果真就能幸福嗎?自己究竟想要得到什麼才離婚呢?幾年前就盼望和憧憬的離婚,而今就要成為現實了,可自己並不覺得舒暢,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伊織對自己的懦弱感到有些吃驚和氣惱。

正值晚秋,路兩旁的銀杏半邊顏色變黃,半邊依然碧綠。樹葉的壽命大概也各自不同,一部分樹葉已開始落下。兩個背著書包的小學生,大概是放學回家,彎腰撿起落葉,而這時卻又有一片枯葉飄落在他那嬌小的後背上。

林蔭大道的中間有個電話亭,他看到之後,毫不猶豫地推開玻璃門走了進去。

最初,他並沒想打電話給任何人。看到電話亭像躲避陽光似地悄悄佇立在那裡時,不過是想進去看看。可一旦面對電話,他就像早有此意似地掏出10元硬幣投了進去,撥通了位於自由之丘家裡的電話。

「喂,喂……」

鈴聲響了兩遍之後,接電話的是二女兒美子。大女兒說話開始有些拿腔拿調了,二女兒還像小時候一樣開朗歡快。

伊織突然猶豫起來,楞了一會兒。他現在並沒有特別的事要和女兒說。他本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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