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余花

銀座並木街拐角處,有一座白色的七層小樓。一層入口處掛著一塊招牌,上面自上而下寫著:「英善堂畫廊。」小樓臨街,進深很長,樓里還有餐廳和洋貨店,不過英善堂位居拐角處,佔據了最好的位置。

畫廊的目的在於讓人們欣賞繪畫,路過的人本可以輕鬆地進入店內,也可以說是一種免費的美術館。然而,如果不習慣,卻很難走進去。如果不打算買畫,那豈不是免費參觀?除去這種心理內疚以外,它不像展覽會場那樣擠滿觀眾,也是人們難以進入的原因之一。

一般說來,入口處一定有一張小桌,後面坐著個女孩。大廳的角落裡擺著接待用的沙發,畫廊的主人和畫家們喝著咖啡閑聊。客人總感到他們正在估量自己的身份,感到不安。

打算從銀座一帶畫廊買畫的人,一般說來經濟上比較富裕,所以僅僅為了參觀,也很難進入畫廊。

伊織來到掛有「英善堂畫廊」招牌的門口,佇立片刻,然後轉眼觀看臨街牆壁上裝飾的繪畫。玻璃窗框內並排擺著兩幅畫,畫家是稍有繪畫常識的人都知道的日本畫的大家。時值六月天的傍晚,雖然陽光依然明亮,但下班的人們已經川流不息。

不知是什麼緣故,穿過銀座的上班族很少給人以那種急於回家的感覺,許多人似乎是要去酒館或者漫步在夜幕下的銀座街頭。現在就有四個人高高興興地閑聊著走過伊織身後,接著又有兩個年輕人笑聲朗朗地跟在他們後面走了過去。

由於這一帶也是銀座的夜總會聚集處,盛裝上班的酒吧女郎們的身影也夾雜其中。整個街道充滿著銀座夜晚即將熱鬧起來的前兆和期待。伊織感受到這種氣氛,眼睛卻盯著櫥窗中的畫。

猛看上去,他好像全身心迷住了繪畫,但腦子裡想的卻完全是其它事情。一直到剛才,他還打算到了這裡直驅而入。既然自己是來看畫,自然應當磊落大方。

但實際上他馬上意識到,如果霞的丈夫在這裡,該怎麼辦?儘管他認為自己認識他而對方不認識自己,因此無須介意,但到關鍵時刻,還是感到緊張。

伊織看著街面上的繪畫,終於下了決心,於是再次回到門口,推開了玻璃門。果如所料,入口裡邊右手擺了張桌子,一名婦女坐在那裡,微微頷首。伊織點頭致意,然後環視四周。

店堂足有七十平方米,鋪滿駝色地毯,四周牆壁上裝點著繪畫。這些畫,小的十號,大的足有五十號,都是日本畫。

他聽說鎌倉的英善堂總店裡陶瓷器比較多,看來這裡以日本畫為中心。除了櫥窗里著名畫家的作品以外,大部分也都是高級繪畫。幾乎都價值百萬以至千萬。伊織觀賞著這些繪畫作品,目光轉向店堂左端的沙發。

兩個男人對面而坐,其中說話的只有一個人,另一個只是交抱雙臂,靜靜傾聽。此外還有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看畫,但這似乎只是一般的顧客。

伊織事先向村岡打聽過高村章太郎的長相,知道他是個年約五十四五歲的人,高個子,戴眼鏡,看上去很具學者風度。可是坐在那裡的兩個人都只有四十歲上下,一個根本不戴眼鏡,另一個則已經微微發胖。伊織望過去,正好遇到胖男人的目光。不知道這兩位是畫廊的人,還是畫家,不過最好不要讓他們認清自己。於是,伊織慌忙回頭轉向牆壁。

一直看下去,他發現店堂裡面還有兩個房間,二樓還設有陶瓷室的展廳。

到底不愧是英善堂,位於地價昂貴的銀座,所佔面積如此寬闊。不過,到處都看不到像是高村章太郎的人。

伊織並不知道高村章太郎今天肯定在這裡,只是來到銀座,因此順便過來看看,儘管他心裡也明白,高村不在本屬情理之中,還是無法否認自己有種失望的感覺。

伊織再次接受門口那位婦女的致意,走出了畫廊。

「好容易來一趟,居然……」

他一邊這樣想著,另一方面又感到幾分輕鬆:「沒見到,更好!」

他想見見霞的丈夫,並非自今日始。從頭一次見到霞時起,這種想法就一直在伊織心頭髮酵。

不過,和霞見面時,他幾乎忘記了她還有個丈夫,只是沉浸於二人世界。

然而,幽會一結束,看著霞收拾行裝準備離去的背影,總是突然心裡想起她的丈夫。他想給霞打電話或者接到霞打來電話時,心裡總是想:她丈夫現在正做什麼呢?霞既為人妻,自然很難不關心她的丈夫,然而也決非見她丈夫一面就可以萬事大吉。聽岡村說,霞的丈夫為人沉靜,不像是一般畫廊的老闆。見到這樣的對手,也許自己反而會失去自信。

過去伊織有個朋友曾和一個有夫之婦過從甚密,有次偶然遇到了她的丈夫。自那以後,眼前總是閃現那人的面孔,揮之不去。女的雖然依然眷戀,而她丈夫的面孔卻深深印在這位朋友的腦海里,結果只好分道揚鑣。想到這件事,他又猶豫起來,感到見面實在值得考慮。要是糊裡糊塗地照上一面,和霞的關係尷尬起來,那真是蝕本生意。

但是他心裡依然沒有忘掉一睹其面的衝動。從旁窺測自己幽會女人的丈夫,簡直就像是小偷回去查看偷盜過的現場,甚至可以說,這小偷勇氣可嘉。儘管他心裡也明白,這實在寡廉鮮恥,但卻似乎是一種本能,總是想看他一眼。這與那種單純滿足好奇心和優越感的想法完全不同,證據之一就是想去窺測的一方心中總是膽怯。總之,這可以說是一種希望目睹恐怖事物的好奇心。

他心裡一直希望窺視她丈夫一眼,以便心中踏實,所以至今好不容易來到銀座時,鼓足勇氣去了店裡,但這事作得確實有些多餘。沒能見到,也許還好,如果要是撞見,反倒更麻煩。

「總之,不要再想他了。」

伊織告誡自己,沿著已經點燈的並木街走向新橋。

他直接走進新橋附近昭和大街上的一家飯店。

今天到銀座來,是為參加在這家飯店舉行的同學會。這是高中時代同學們的聚會。畢業以來,時近三十年,由於組織者十分熱情,每年大家都聚一次。

走進二樓的會場,他發現聚集了四五十人,會議已經開始。正中央擺著幾張桌子,擺著食品,是立式酒會。看上去,不少人早已顯得疲勞,坐在牆邊椅子上閑聊。

高中是男女合校,因此其中夾雜著三分之一女性。既然是同級同學,大家都已經四十四五歲,好在有女性在,也還顯得活躍。當然,她們身上早已看不到過去女學生的純潔,很有幾分富態。男人們在這一點上也完全相同。過去面孔紅潤的美少年中,有些人如今已經變成了紅臉胖漢。

同級同學中,只有伊織進了建築這一行,除去這樣的場合,幾乎再也沒有機會見到高中時代的同學。去年和前年都因為有事沒能參加,已經是三年沒見大家了。長時間未見,見面之後,首先是相互寒暄,問候身體和工作的狀況。

其間還有的人因為已經知道伊織獲得了建築獎,特意跑過來祝賀。

「我的公司大樓要重建,請你幫忙吧!不過,得了那種獎,大概設計費挺貴吧?」

同學會之所以快活,就是因為人們可以返老還童,無拘無束地瞎聊。大家都已經四十過半,如今正是事業有成。

伊織每次參加同學會都想到,每個人都從事各種不同的職業。當老師的就像個為人之師,進了銀行的正像個銀行職員,做買賣的則全然變成了商人。當初都在同一個高中讀書,如今的變化如此之大,也讓人感到快活。

不過,參加同學會的大都以事業有成者為主,工作遇到挫折或者正在失意的人幾乎都不來參加。然而就是這些人,也還可以分為春風得意和已經感到人生盡頭的兩種類型。前者大都晉陞到所謂顯赫的職務,快當部長或者即將進入董事會,後者則是那些已經對未來不抱希望的工薪生活者。

岸本是一個難以分清屬於哪種類型的人,會議進行到中途,像是一直等著伊織騰出身來似地走過來。高中時,岸本和伊織在同一班級,個子矮小,給人一種孱弱的感覺,當學生時就不顯山不露水,不過情緒溫順,在加上倆人家住得近,常一起回家。

伊織至今清楚地記得,他總是把鉛筆削得特棒。當初還沒有電削筆器,伊織以為他有特殊才能。即使現在相見,岸本依然頭髮蓬鬆,一點也顯不出中年的肥胖,在夥伴們中間,看上去很年輕。

「這些日子我總路過您的事務所。」

大家都是同學,可岸本開口說話卻顯得很尊重。

「我沒碰見過你。你在那一帶上班嗎?」

聽伊織一問,岸本害羞地遞過來一張名片。

「我開始做這種工作……」

看了看名片,在岸本秀夫的名字右上角印著「吉尼酒吧」幾個字。

「店只有十六七平米,不過地點在你事務所前邊的GB大廈。裡邊有許多酒吧和咖啡館。」

「你在公司的工作呢?」在伊織的記憶中,岸本是在一家中等貿易公司工作。數年前他給過一張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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