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秋天 19、頑固的貓的花園

貓的城市和人的城市一個在另一個裡面,但並非同一個城市。有少數幾隻貓還記得那曾經沒有差別的時光;人的馬路和廣場也是貓的馬路和廣場,還有草地、庭院、陽台和噴泉:生活在一個寬闊而多樣的空間里。然而已經有數代家貓成為下能住人的城市的囚犯了:綿延不斷的道路上賓士著會壓輾貓的致命的汽車;每一小方原來是花園或空地或一棟舊屋廢墟的土地,如今屹立著公共設施、國民住宅和簇新的摩天大樓:每一條過道都擠滿了停泊的汽車:庭院接二連三地鋪上水泥,變為車庫或電影院或貨物貯藏室或工廠。那由低矮的屋頂、反曲線腳、屋頂平台、水槽、陽台、老虎窗、金屬棚組合而成的起伏高原,如今在它每一片可加高的空地上都加蓋了建築物:介在最低的地面道路和高聳入天的高樓之間的落差不見了;新的一窩窩的貓咪枉費心神地追尋著父親們的旅行指南,和那為了敏捷上瓦,從欄杆到上楣再到屋檐柔軟一跳的支撐點。

但是在這個綜向結合的城市裡,在這個壓縮的城市裡,所有的空白都奮力填滿自己,而每一個混凝土塊體又與其他混凝土塊體相互滲透,開展的是一個負空間組成的城市,由牆與牆之間的一線天,那夾在兩棟建築物屋後,營建法規所規定的兩棟房屋之間的最小距離所組成。這是一個屬於空隙、井光、通風管、車道、中庭和地下室入口的城市,就好像是一張鋪在灰泥和柏油的星球表面上由乾涸渠溝織成的網,而古老的貓民族便在這貼牆而立的織網間繼續奔跑。

有時,馬可瓦多為了消磨時間,尾隨在一隻貓的身後。那是從中午到下午三點的休息時間,除了馬可瓦多外,其他所有人員都回家吃飯了,而他——把午餐帶在包包里——在倉庫的箱子之間布置餐桌,咀嚼食物,抽半隻托斯卡納雪茄煙,然後在附近閑逛,單獨一人懶洋洋的等待著開工。在那幾個小時中,一隻從窗戶探出頭來的貓總是受歡迎的夥伴,而且也是新探勘活動的導遊。他跟一隻虎斑貓交上了朋友,胖嘟嘟的它,頸上系了天藍色的蝴蝶結,應該是某戶有錢人家的貴客。這隻虎斑貓和馬可瓦多有同樣的習慣要在午餐後散步:於是自然而然地便產生了友誼。

跟在虎斑貓朋友身後,馬可瓦多開始用貓咪的圓眼睛來觀察環境。即便那是一成不變的公司四周,他也能用不同的觀點、貓的歷史背景,加上只有用輕盈、襯著絨毛的四隻腳才行得通的聯想來領會。儘管這一區從外觀看來沒有什麼貓,但馬可瓦多每天在他的閑逛中都會認識一些新的貓朋友,只要從一聲貓叫、一陣哈氣,或豎立在弓起的脊背上的毛他就能直覺地了解到它們之間的往來、私通和競爭關係。在那個時刻,他相信自己已經進入貓的秘密社會中:因為他覺得那些眯成一條縫的瞳孔正觀察著他,如天線般直立的鬍鬚也監視著他,而且所有在他身邊的貓都像斯芬克斯 那樣不可捉摸地坐著,粉紅色的三角鼻子凝聚在黑色的三角唇上,只有耳尖在動,像雷達那樣顫顫地閃抖。他走到一條狹路的盡頭,夾在光禿禿的無窗的牆間:馬可瓦多看看四周,所有那些把他引到這裡來的貓都下見了,包括他的虎斑貓朋友在內,集體失蹤,下知道從哪裡走的,留下他一個人。貓的王國有它們的領土禮儀和風俗習慣還下允許他發現。

為了補償,貓的城市朝人的城市開了一線意想不到的光:有一天,正是那隻虎斑貓帶著他發掘豪華餐廳畢亞利茲的。

誰想要看畢亞利茲餐廳,就不得下以貓的身高出現,也就是說匍匐躺平。貓和男人以這種姿勢繞著一個圓屋頂走,腳邊碰觸著一些長方形的低矮小窗子。學著虎斑貓的樣子,馬可瓦多往下望。藉由那些一辦辦打開的玻璃天窗,豪華大廳吸取空氣和光線。在茨岡小提琴的樂聲中,金黃色的山鶉和雉雞在穿燕尾禮服的服務生戴白手套的手指平衡支撐著的銀盤上跳躍。或,說得更精確一點,在山鶉和雉雞之上是銀盤在跳躍,在銀盤之上則有白手套,搖搖晃晃地懸在服務生漆亮皮鞋上方的是光亮的鑲木地板,從那兒垂下一盆盆矮小的棕櫚樹、桌布、水晶器皿,以及因為擺著一瓶像鍾錘的香檳而活似銅鐘的冰桶:所有東西都是翻轉的,因為馬可瓦多怕被看到,所以不願意把頭探到小窗里,僅限於從反射在傾斜玻璃上的影像觀看大廳。

不過真正讓貓感興趣的不是大廳上的小窗,而是那些廚房上方的小窗:它望著大廳時眼光放得很遠,彷彿這些都是變了樣以後的廚房食物,而原來應該是——既實際又在貓的理解範圍之內——一隻拔了毛的鳥或一條新鮮的魚。廚房才正是虎斑貓要帶馬可瓦多去的地方,或是出於大公無私的友誼,或是因為希望男人能在它的襲擊中助它一臂之力。不過馬可瓦多一點也不想離開他那大廳上方美麗的視野:從一開始他就被周圍的華麗所迷惑住,再來也是因為那裡有某些東西吸引了他的注意。由於他不再害怕被看到,所以繼續往下探著頭。

在大廳中央,正好在那扇小窗下,有一個小小的玻璃缸,是一隻水族箱,裡面游著肥碩的鱒魚。一位貴客走近,已禿的頭頂閃閃發亮,穿著黑衣服,臉上還有一把黑鬍子。跟在他身後的是一位身著燕尾服的年老服務生,手上拿著好像要去捉蝴蝶的網罩。黑衣服先生神情凝重的望著鱒魚,然後舉起一隻手用緩慢莊嚴的手勢指了其中一條。服務生把網子潛入魚缸,追逐被指定的鱒魚,捕獲,走向廚房,像舉著長矛似的把裝有掙扎的魚的網頂在身前。黑衣服先生,嚴肅的奸像判了一個死刑的法官,走回去坐下,等待魚上桌,裹了麵粉的油炸鱒魚。

「如果我能找到辦法從這上面丟條釣魚線下去,然後讓其中一隻鱒魚上鉤,」馬可瓦多想:「他們不能告我偷竊,至多只是未經批准釣魚而已。」於是,不理會從廚房那邊傳來的喵喵呼喚聲,起身去找他的釣魚工具。

在畢亞利茲擁擠的大廳中沒有人看見這裝好魚鉤和魚餌的細長的線徐徐垂下直入魚缸。魚看見了釣餌,一涌而上。在一片混戰中,有一隻魚咬住了蠕蟲,立刻被拉上來,拉上來,離開水面,銀光閃爍地抖動,飛向空中,飛騰於盛筵和冶盤推車之上,越過做雞蛋薄餅的藍色火焰,然後消失在小窗天外。

馬可瓦多用專業釣魚者的力道和彈跳拉起釣竿,想讓魚落在他的身後。而鱒魚剛落地,貓就撲了上來。那隻奄奄一息的生命便銜在虎斑貓的牙齒中。同一時間丟下釣竿跑去抓魚的馬可瓦多眼睜睜地看著魚被帶走,還包括魚鉤等所有東西。他身手敏捷地伸腳踩住釣竿,但撕扯的力量太強,以致於留下的只有釣竿,虎斑貓則帶著魚拖著身後的釣線逃之天天。背叛的貓!一溜煙就不見了。

不過這一次它是逃下掉的:有那條長線供馬可瓦多追蹤,並指出貓咪的路徑。儘管他已經失去貓的身影,但馬可瓦多緊緊跟著線頭:閃過牆頭,越過小陽台,婉蜒盤旋過一扇大門,鑽入一間地下室……馬可瓦多越來越接近貓的世界,攀爬上頂棚,跨過欄杆,他總來得及用眼角抓住——也許就在它消失的前一秒——那指示他小偷路線的靈巧的一划。

現在那條線正往人行道的方向迂迴前進,在車來車往之中,馬可瓦多追趕在後,只差一點點就可以抓住它了。他奮力一撲:哎,抓到了!就在線頭要從一片柵欄間遁形之前,他抓到了。

半生鏽的柵欄和兩堵攀附筍樞物的土牆後面,有一小片荒蕪的花園,園子盡頭有一棟看起來已經廢棄的小別墅。厚厚一層枯葉覆蓋著小路,積存在兩株梧桐樹的枝幹下,還甚至在花園中堆起一座小山。一層落葉飄浮在一池綠色的水面上。四周屹立著高大的建築物,摩天大樓成千上百扇的窗戶奸像許多不贊同的眼睛,盯著那有兩株樹,稀疏的瓦片上滿是黃葉,在交通繁忙的社區中央苟延殘喘的一小方土地。

在這個花園裡,棲息於柱頭及欄杆上、躺在花壇枯葉上、攀趴在樹榦或屋檐上、停坐在四隻腳上尾巴懸著問號、坐著舔拭臉鼻的是虎斑貓、黑貓、白貓、花貓、條紋貓、安哥拉貓、波斯貓、家貓、流浪貓、香噴噴的貓和長有癬瘡的貓,馬可瓦多知道自己終於到達了貓國的核心,它們的秘密島上。由於激動,差一點忘了他的魚。

那條魚,用釣魚線懸掛在一株樹的枝椏上,留在貓所能及的範圍之外:應該是綁架者為了防禦其他貓,或為了炫耀這非比尋常的戰利品的某些笨拙動作,才從它嘴裡掉下來的:線緊緊纏住而馬可瓦多下管怎麼搖撼樹枝都沒辦法解開它。同時一場激烈的鬥爭在貓群中展開,它們為了取得那不可及的魚,或者說是為了試圖取得該項權利而戰。每一隻都要阻止別只向上攀跳:這隻撲向那隻,在空中廝殺,互相纏滾,夾雜著嘶嘶聲、哀鳴、哈氣、兇殘的貓叫,並在最後,一場大戰在颯颯的枯葉旋風中爆發。

馬可瓦多在多次拉扯無效後,現在發現釣魚線鬆開了,不過得留意提它下來的方式:否則魚會正好掉入打群架的暴怒的貓陣中。

就在這個時候,從花園的牆頭落下奇怪的雨滴:魚骨、魚頭、魚尾巴、肺片和內臟。貓咪們立即轉移注意力從懸掛的鮮魚改撲向新的食物。對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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