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口 世界的三個出口

《1973年的彈子球》主人公之一的「老鼠」,到故事差不多結束的時候,在酒吧對來自中國的酒保傑說,他要離開這地方了。

「你說離開要去哪裡呢?」

「沒有特定的目標,想到沒去過的地方,最好是不太大的地方我想了許多,也想過到哪裡去結果都一樣啊。不過我還是要走。即使一樣也好。」

老鼠說著這些話之前,剛無可無不可地結束了和一個女人不怎樣有結果的交往。他離開了酒吧,打開日本全國地圖。一頁一頁翻著,然後發出聲音念著幾個小地方的名字。忽然,睡意來襲。老鼠在想,只要睡著多好,那樣便不需要向誰說明什麼了,進入夢的海洋,寧靜平和,再也不用想什麼了,再也不用想什麼了。

這裡要強調的不止於老鼠在面對不可排解的孤寂和失落之際選擇了離開,然後朝沒有特定目標的地方進發。事實上,即使他還未出發,他面對虛無的方式是時而昏沉,時而清明的浪人形態,腳沒有起步,寸心早已流放於外,令他經常在不穩定和起伏中出入酒吧和跟女人幽會的地方。

老鼠的浪蕩,不是面向出口的行動企圖,而是徘徊在入口與出口之間的表現,最後有沒有出口,保證不了,也管不了那麼多。

老鼠最後渴望好好睡一睡,真是還未開始流浪便已倦了。這是心倦,渴望進入如夢一樣的境地,不用再思想。就像《世界末日與冷酷仙境》的結局一樣,主角將透過深深的睡眠告別這個世界,浪遊是由這邊跨到「那邊」的遊歷。

後來在《尋羊冒險記》中,老鼠化身為羊男,他己進入了另一個世界,他真的去了「那邊」,而且和「那個」糾纏著,情願死也不讓「那」頭羊利用他把世界變成完全無政府主義的王國。

這算不算老鼠的出口呢?他能保證這便是出口嗎?老鼠覺得問題是自己的懦弱,一切的失落和異變從那裡開始。「懦弱是一種在人體內逐漸腐爛的東西,就像壞疽一樣。我從十多歲起便感覺到了,所以我經常煩躁。」懦弱是他的入口,從中他接觸到虛無,接觸到自己心靈的陰暗面,並差點為其吞噬,差點一去不返。

老鼠到最後還是消失了。儘管不是毫無意義的消失,儘管表面上他防止了悲劇的進一步擴大,但對於男主角來說,他的好友依然是消失了,事情令他無法不在河邊痛哭了兩個小時。好不容易站起來,拍掉附在褲子上的沙粒,卻不知道要往哪裡去。當他邁開步,背後傳來了輕輕的波浪聲。《尋羊冒險記》的敘述也在這裡結束。

這是村上小說的典型懸空式結局。懸空,在於意義和感覺的延擱,將盡未盡,也有利於心靈之旅感覺的拉長。老鼠對夢鄉的渴求,是人面對虛無時不免昏沉的表現常態,我們願意的話,甚至可以從中整理出一套哲學。

村上春樹具體地提出思考(不是邏輯思考,而是通過說故事和文學寫作的思考)是為了令人生活平衡。久缺這均衡,象會消失,貓和妻子會失蹤,電視國民會來找你!停止思考,而又不想失衡迷亂,方法便是:

進入夢裡,永遠不再出來。

這正好也是老鼠出遊前的希望。德國電影導演維姆溫德斯在《德州巴黎》之外另一部作品《明日世界終結時》(Until the End of the World),描述了一名科學家發明了讀夢器,清醒的人可用之看到自己的夢境,結果讀夢的人統統陶醉於夢鄉,自我封閉,雖醒猶睡。在夢中,他們彷彿找回以往失落了的記憶、情懷、感覺,他們彷彿恢複完整。可是,對於他們的親人愛人來說,他們反而是更加失落了,他們和死者,或者因美好事物完全由這邊過渡到「那邊」而變得徹底空白的人,沒有太大的分別。發夢不要緊啊,可能還可惜用「睡」的理論,把它視為均衡身心的路途。可是,如果一去不返,不再重回現實,他們也不過是連自己也進入,並且停留在「那邊」而已。

在出口和入口之間徘徊,反而找到新的入口,而且是不會再出來的入口。追尋失落物,但最後連自己也成為失落物。

昏沉,令人看著皺眉看著悲哀多於覺得他們尋獲出路,作者在夢的美麗和現實的殘酷之間,似乎選擇了後者。

「有入口就有出口。大部分的東西都是生來如此的。郵政信箱、電動吸塵器、動物園、醬油壺。當然也有不是這樣的」(《1973年的彈子球》)。例如夢鄉。

看過《挪威的森林》的人,大抵會對書中人物那樣斤斤計較於要對方不要忘記自己,永遠記住自己感到一點動容吧。

男朋友木月自殺死了,自己患了絕症,後來也上弔死掉的直子,沒有愛過男主角渡邊,但她要他永遠記得她;照顧她的玲子最後也希望男主角不要忘記她,她自己也不會忘記直子和他。

凡人對抗虛無和絕對孤獨的法子,最直接便是記憶。把曾經發生過,自己認為有意義的事牢牢記住,牢牢把握在手裡。孤獨得難耐難持,遍身冰寒時,也可通過回憶美好的事物,令身子恢複暖和。

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1929-)的《笑忘書》(The Book of Laughter and Fetting)一開始便強調,記憶和忘記正是權力鬥爭中起著關鍵作用的事情。但牢牢記住什麼又能夠帶我們到哪裡呢?像小說中的塔美娜,從捷克流亡到西歐開咖啡館。她心愛的丈夫死了,為了找回他們之間的情信,不惜一切託人回布拉格,結果也是徒勞。

忘記,也是記憶的一種方式。當你自以為記得,往往可能記錯了;但即使記錯了,或者大家忘記了,事情每每在記憶的邊緣以另一種方式保留下來。就像布拉格陽台上戈特瓦頭上克萊門第斯的帽子。(據《笑忘錄》,捷克共產黨領袖戈特瓦曾經在布拉格陽台上和革命同志克萊門第斯,一起向群眾揮手,後者還把皮帽送給戈特瓦戴上。後來克萊門第斯以叛國罪處死,有關這次活動的照片上,克萊門第斯的影像被颳去了,留上的只是他送給戈特瓦,由他戴在頭上的帽子。這敘事在《笑忘錄》一開首便找到。)

事實上,隨著年月久遠,直子在渡邊心中的形象也逐漸模糊起來。太多事忘記了,但忘記了反而令渡邊更能了解直子。(因為有了距離的緣故吧。)小說中,敘事者便是渡邊;透過寫小說的方式,不完整的記憶得以放入不完整的容器內,通過忘記很多事,沒有忘記的得以以某種方式保存下來。

書寫正是處理記憶的一種方式。記憶不足恃,我們惟有把它寫下來。寫下來便必然包含了記錯重整的部分,發生了的事過去了,永遠不會重回。書寫不是要把已經發生的東西紀錄下來,也不是為了讓我們可以重看書寫下來的片言隻語,更易回想當年情事。書寫勿寧是一種轉化,一種過程,把不能再回來的事情變成另一個存在方式。變成一種動態的,不再需要考慮記不記得的方式。

村上處境的出路,正是他本人不斷在實踐著的事兒——寫作。對抗虛無的法子,對抗孤獨的一大法門,不正是透過書寫,同時進行閱讀和思考,謀取均衡嗎?

如果沒有了均衡就會令美好的事情和意義日漸消失,令虛無不停吞噬我們和生活,如何保持均衡,真是一門大學問了。《挪威的森林》中渡邊在最艱難的日子裡(被直子的愛折騰著的時候),也是靠不停寫信去令他早已分崩離析的生活好歹維繫在一起,熬過來又熬過去。

然而,書寫畢竟是第二序上的事。因之而有的均衡是精神上的,無論成績多豐厚,精神上的成果落實到身體,存在一段距離。這距離用時間來表現時,便需要等待。

在開始思考(也便是書寫)到思考發揮作用的當兒,我們需要時間,需要等待。

村上春樹為他的角色安排等待的機會,安排等待之後的機遇,讓他們在不知所措中有著一個起碼可以暫時繼續下去的參考點,也許是基於同一個出發點吧。

正如《奇鳥形狀錄》的男主角岡田亨,妻子突然離家出走,暴露了他一直以來,生命中無法好好處理好虛無,終於快要自食惡果之後,通靈者迦納馬爾他告訴他的應付法子,是:等。當什麼也像粘在一塊,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的時候,惟有等待。該等的時候便要等。等什麼呢?一些特別的徵兆,一些可以成為轉折點的關鍵時刻,等這些時刻到來,把握住它,情況便會好轉了。

與其說村上處境的第一個出口是書寫/思考,不如說等待才是真實的手段。你可以說等待令書寫和思考得以進行,也可以說是以書寫和思考的方式進行等待。等待令第二序的精神覓路進程有了可以實現的期待——寫下了,轉化了,思考出了什麼了。即使只是暫時的結果,即使只是想來如此,無法立即消除肉體上的痛苦孤清,無法就此驅散虛無寒氣,但只要等待,便有一個未來,一個可等的未來。

《挪威的森林》結尾時,隨著直子死亡和跟玲子暢所欲言而告別(起碼暫時告別)「那邊」的渡邊,來到電話亭搖電話給一直愛著他,卻因他無法拋掉直子的陰影而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