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們 村上龍,村上春樹

讀完村上龍的《近似無限透明的藍色》,我注意到這篇小說的譯者竺家榮也曾經翻譯過渡邊淳一的暢銷書《失樂園》。這是個很有意思的現象,在我們國內,通俗的文藝作品常常跟嚴肅的東西混雜在一起。這個時代,就連金庸的武俠小說都能被當成經典,還有什麼不可以顛倒的呢。但是,在西方人看來,大仲馬的《三劍客》和沙里葉的《蝴蝶》只是供茶餘飯後消遣的「故事」,他們不會因為克里斯蒂、西默農寫過的字數多,就奉若神明,也不可能把《教父》、《廊橋遺夢》和《沉默的羔羊》寫進文學史教材。

村上春樹之所以被我們的讀者絕口稱讚,原因有以下兩點:和博爾赫斯、卡爾維諾和杜拉斯一樣,統統被當成了一種流行的文化密碼,談論他們以炫耀作風的前衛時髦;《挪威的森林》所描寫的60年代背景十分類似今天的大學校園,嬉皮士精神、頹廢的青春和徘徊不定的情愛,讓那些無事愁悶的大學生有了認同感。如今,網路上關於村上春樹的討論區、帖子和即興的讀後感像漫天飛的蒼蠅,嗡嗡地叫不停,卻因為少了深層的剖析,而顯得浮泛空洞。就像《大話西遊》、《花樣年華》以及羅大佑歌曲的廣受歡迎,只能說明我們傳染了一種懷舊和傷感的時代病。細想一下,村上春樹無疑也是位可怕的病菌攜帶者。

如果說起名氣和獲獎多少,兩個村上相差無多,村上龍24歲就發表了《近似無限透明的藍色》,描寫一群沉溺於吸毒、濫交、飆車和酗酒的青年人的墮落生活,由此開創了日本文壇的「透明族」流派,並一舉奪得「芥川獎」和「群像新人文學獎」,可謂是少年得志;村上春樹則起步較晚,30歲時才關閉了自家開設的爵士樂酒吧,專心寫作,最初的《且聽風吟》、《尋羊冒險記》和《1973年的彈子球》三部曲還不足以確立他的風格,直到1985年方憑藉《世界盡頭和冷酷仙境》一書榮膺了谷崎潤一郎小說獎,此後的《挪威的森林》、《奇鳥形狀錄》和《國境以南,太陽以西》也基本上延續了「二元對立」的敘述模式,始終脫不了科幻、怪誕和孤獨頹廢的底色。

兩個村上更像是美國當代文學的私生子,他們的年齡相差4歲,但都是在60年代的嬉皮士文化的大背景下成長起來的。在個人氣質上,村上龍更勇於親身實踐,參加過學生運動,拍攝過多部電影;而村上春樹似乎更顯得內斂避世,一直處於小說界的各種圈子和社交場合之外,生活很有規律。如果論作品的風格,村上龍接近於粗獷大膽的梅勒,村上春樹近似細膩陰柔的卡波特。梅勒和卡波特是六七十年代享譽整個美國的「非虛構」小說家,完全可以認為,村上龍和村上春樹是他們的東方翻版,是80年代以來日本最具有人氣的嚴肅作家。

私人感情上,我更喜歡村上春樹,尤其在這樣的情境下:深夜,窗外雨絲斜織,躺在單人床上聽音樂,是披頭士的《佩珀軍士寂寞的心俱樂部樂隊》,無數遍熟悉的旋律重複飄起,總讓人覺得萎靡、亢奮和莫名的憂傷。很多年前,也有個熱愛旅行、馬拉松長跑的日本男人,他獨自躲進嘈雜的小酒館裡,一邊用微型放唱機播放著那首「寂寞的心」,一邊寫他的《挪威的森林》。

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當你不再是愁紅慘綠的少年,不再是「春日游,杏花吹滿頭」的少女,村上龍的作品可能更對胃口。在長篇小說《IBIZA》當中,赤裸裸地訴諸慾望的描述和時刻不停地追問「自己是誰」,兩者結合起來,簡直要把人給逼瘋了。IBIZA這座距離巴塞羅那不遠的海島就像一個冥冥中的召喚,村上龍用他毀滅一切的筆尖戳醒了昏迷已久的我們:「毒品、宗教、藝術、性愛(甚至還有幻覺),都是為避免面對自己而存在的。」當村上春樹徘徊在「如同全世界所有細雨落在全世界所有的草坪上」的時刻,他卻不知道「我現在哪裡?」

格外刺眼的閃電和特別寂靜的雨絲,只有這樣的譬喻,才能道出村上龍和村上春樹的最大不同。《近似無限透明的藍色》讓我睜大眼睛去看身邊世界,黑暗被「邊緣上還殘留著血跡的玻璃片」沖淡了;《挪威的森林》則教會了我們豎起耳朵去諦聽心靈的顫音,可心靈永遠都是個孤獨的獵人,默不做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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