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們 張愛玲,村上春樹

一個是對民俗趣味懷有強烈好奇的學究型少女,一個是遊盪酒吧的浮滑少年,張愛玲和村上春樹,似乎形象和作品從哪一方面來說都絕不相同,可說是就算碰了面也不會跟對方講話,就算是在正午最擁擠的餐館裡也不可能並桌喝茶的兩種人。如果要他們並桌,至少得把兩人之間的距離對摺九十九次才行。地球跟月球的距離如果摺疊這麼多次,大概也早就對撞在一起了。

惟一可能的是,在作品中互相嘲笑對方。張愛玲喜歡嘲笑自認誠懇的無能男子,村上春樹喜歡嘲笑問太多說太多愛太多的犯錯女人,儘是一些有罵到對方嫌疑的事。這可能是他們惟有的兩種互動之一。

張愛玲的眾多修辭系統下面又有很多次系統,這些與其說是字詞選擇,不如說是某種人格,例如可口可樂情結。可口可樂瓶身的原始靈感來自設計者女友穿著時髦窄裙的身形,這件事在張愛玲身上則以瓶子和女人、衣著的無限聯想出之。《傾城之戀》女主角穿的綠色玻璃雨衣「像一支瓶」、「藥瓶」。而對於男主角,「你就是醫我的葯」。《連環套》的霓喜在外人眼中則是「冒險小說中的不可思議的中國女人,夜禮服上滿釘水鑽,像個細腰肥肚的玻璃瓶,裝了一瓶的螢火蟲。」

以村上春樹來舉例的話,最著名的次系統該就是動物的臆病癥候。這是一種把任何生理的不適、力不從心歸罪於某些沒有見過面的動物的傾向。《尋羊冒險記》里老鼠說「對年月的感覺漸漸遲鈍起來,彷彿有隻黑鳥在頭頂上嗒噠嗒噠地振翅,使我無法數算三以上的數字。」「我的缺憾隨著年紀愈變愈大,即是體內養著一隻雞似的。雞生蛋,蛋又變成雞,那隻雞又生蛋。」取代鳥類的,是《夢中見》和《舞!舞!舞!》對靈長類的敵意:「朦朧中,一隻巨大的灰色猿猴,手執槌子在我的腦後狠狠地一擊,我昏睡過去。」

重新命名的效果可能是精確化,也可能反而變模糊了。總之就是使人產生某些固定聯想的強迫性思考。就如逛街時遇見夏天,會想到「夏一跳」、「驚奇一夏」之類的用語,讀者也會不斷地在女性身上遇見張愛玲的瓶瓶罐罐們,或是偶爾直覺想找鷦鷯為頭痛負責。不僅是譬喻的成品,以小說碎片的形式嵌入讀者日常感官,連他們技術的手腕都會在此陵夷相爭。生活中某人綻現的譬喻,就像是在張愛玲可樂隊,或村上春樹寵物隊的計分板上又加了一分。這是在兩人所不知情的彼此謾罵之外的,兩人所不知情的票房鬥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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