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述 靈魂里住著一個中國

(編者註:以下是《中國時報》駐日記者洪金珠的訪問村上春樹的全文。採訪對話時間約為20世紀90年代末。)

洪金珠:您在《發條鳥年代記》曾經寫中國大陸、滿洲等地的事情,還在《尋羊冒險記》中寫一個酒吧老闆陳桑,有人說您的小說對中國、中國人有很特殊的描寫,甚至認為「中國」是您創作的原點,您對這種說法看法如何?

村上春樹:我是神戶人,那裡有不少中國人,我的同班同學中有中國人,我生活的周圍一直有中國人,「中國人」對我而言是很自然的。另外,我父親於戰爭中曾被徵調到中國大陸;他是在大學時代被徵調當兵,他的人生因為那次的戰爭有很大改變,小時候父親雖然絕口不提戰爭的事,但他常常講中國風土民情,「中國」對我而言不是實際的存在,而是一個很重要的「記號」。

我自己也很奇怪,為什麼小說出現的不是韓國人而是中國人?我自己也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我只是把我的記憶影像寫出來而已。中國對我而言不是想寫而刻意去想像,「中國」是我人生中重要的「記號」。

洪金珠:您在大學時代曾經搞過學生運動,這是否也相對影響到您後來的寫作?

村上春樹:當年搞學運的人很多,我不過其中的一員罷了。學運對於我的小說並沒有什麼影響,那次的學運倒是讓我「對於文字失去信賴」;例如,有一個字眼叫做「革命」,當時我們一聽到這個字眼就心跳加速,興奮得不得了,覺得這個字眼非常正確、有正義。但事情過去後才發現「革命」不過是個「語彙」罷了;我因此對於「好聽的語詞」不再有信心,從此我也不想借用人家的語言,我只想創造自己的新語彙。

我個人最理想的表現是:以最簡單的文字表現最艱難的道理,但一般人卻以很難的字眼表現非常簡單的道理。

我的小說是描寫人們共同的經驗,往往讓讀者於閱讀後有一種醫療效果。

洪金珠:您內心是否也有一般人的不安?

村上春樹:我已經有一定的歲數,也有人生的目標,不安是沒有的。我年輕的時候有不安,當時日本一直在成長,年輕人只要有工作,通常不會有不安感,然而現在的年輕人即使有工作,也還是有不安。

洪金珠:您是否有什麼宗教信仰?

村上春樹:沒有。我父親是一個和尚,他原本是個學校的老師,由於家裡世代都是寺廟的住持,後來他也成為家傳寺廟住持,我父親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我則完全沒有任何的宗教信仰。

洪金珠:由於您連續寫《地下鐵事件》,台灣的讀者非常擔心從前的「村上春樹」再也回不來了,您最近是否有新作?

村上春樹:我正在寫新的小說,預定明年1月可以完成。是一部與從前的作品完全不一樣的戀愛小說,題目還未確定。不用擔心,「村上春樹」就要回來了。寫法跟以前相似,但內容與過去都不一樣。我向來不喜歡做重複的事,每一次都挑戰完全不同的題材。

我以前的小說偏長,現在寫的戀愛小說屬於比較短的小說,並且徹底地琢磨、簡化文字,讓小說更加緊湊興奮。我自己也寫得很興奮,是一部有點不可思議的奇妙小說。這部小說在明年1月完成,1999年1月12日是我50歲的生日,我希望把這部小說當做自己50歲的紀念,算是我文學生涯的新紀念碑。

洪金珠:您長年在國外生活,是因為故意想與日本保持距離?讓自己更看得清楚日本嗎?

村上春樹:我留在日本或到國外都沒什麼差別,因為我只要有個電腦到那裡都可以寫東西。到國外旅遊時,沒有電話的打擾,可以有更多的經驗及新朋友。

我每天的三餐多是蔬菜、水果及魚類,在美國或其它國家旅行時,大多都很容易吃得到,因此也沒有特別的思鄉感。我以前一直想逃離日本,因此長期住在美國,後來又因為想多了解日本而回日本;我一直想逃開日本這個「大家庭」,我覺得世界上最重要的是「自由」,但日本這個「大家庭」最缺乏的就是「自由」。

如果問日本人,他們最喜歡的字眼是什麼?他們會說喜歡「努力」、「忍耐」、「和氣」等;「自由」往往排在最後面。這也表示,日本是很缺乏「自由」的國家,所以才讓我一直想逃離日本,想逃離「家」。比如,我的小說從來不寫「家人」,因為我從前一直想逃避這些。

我到國外後,果然得到我要的自由,但所做的事都讓我覺得寂寞。我覺得自由是好事情,但自由不是最終的目的;自由後還要想人生應該如何,所以我回來做我應該做的事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