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最初是一個男子粗重的語音,用土味很重的英語道出我的名字,吼道:「沒有錯吧?」

凌晨二時,我當然正在酣睡。腦袋像大雨中的水田一片茫然,分不出邊際。床單還多少殘留午後性愛的記憶,一切事物猶如系錯扣的對襟毛衣,正一階一階失去同現實的連接點。男子再次說出我的名字:「沒有錯吧?」

「沒有錯。」我回答。聽起來不像我的名字,但終歸是我的名字。隨後,彷彿把種類不同的空氣勉強磨合在一起的劇烈噪音持續有頃。估計是堇從希臘打國際長途。我把聽筒從耳邊稍拿開一點兒,等待她的聲音傳來。不料傳來的不是堇,是敏。「你平時大概從堇口中知道我了吧?」

知道,我說。

通過電話傳來的她的語音十分遼遠,且被扭曲成無機物,但仍可充分感覺出其中的緊張,某種硬撅撅的東西宛如乾冰的煙氣從聽筒流入房間,使我睜眼醒來。我從床上坐起,挺直背,重新拿好聽筒。

「沒時間慢說,」敏快嘴快舌,「從希臘海島打的電話,這兒的電話幾乎接不通東京,接通也馬上斷掉,打了好幾次都不行,這次好歹接通了。所以寒喧話就免了,直接說事,可以么?」

沒關係,我說。

「你能到這裡來?」

「這裡——指希臘?」

「是的。爭分奪秒地。」

我道出最先浮上腦際的話:「堇發生什麼了?」

敏留出一次呼吸那麼長的空白。「那還不清楚。不過我認為她是希望你來這裡的,毫無疑問。」

「認為?」

「電話里沒辦法說,又不知什麼時候斷線,問題又很微妙,可能的話,想見面談。往返費用我出。總之你飛來就是,越快越好。頭等艙也好什麼也好,買票就是。」

十天後新學期開始,那之前必須趕回,馬上動身去希臘不是不能去。暑假期間倒是有事要去學校兩次,但應該有辦法通融。

「我想可以去,」我說,「問題不大。那麼我到底往哪邊去好呢?」

她講出那個島的名字,我記在枕邊書的襯頁上。以前在哪裡聽說過的名字。

「從雅典坐飛機到羅得島,從那裡轉乘渡輪。一天只兩班,上午和傍晚。那時間我去港口看看。能來?」

「我想總可以去的。只是我……」說到這裡,電話一下子斷了,簡直就像有人用鐵榔頭砸斷電纜似的,唐突地、暴力性地斷了,代之以最初那種強烈的雜音。我心想說不定會重新接通,把聽筒貼著耳朵等了一分多鐘,但傳來的唯獨刺耳的雜音。我只好作罷,放下聽筒,翻身下床,進廚房喝了杯涼麥菜,靠在電冰箱門上清理思緒。

我當真這就要坐上噴氣式飛機飛往希臘海島不成?答案是yes,此外別無選擇。

我從書架上抽出大本世界地圖,查找敏告訴我的島的位置。儘管有羅得島附近這一提示,但在愛琴海星羅棋布的大小島嶼中找出它來並非易事。最終還是找到了用小號鉛字印刷的那個島名。位於靠近土耳其國境的一座小島。太小了,形狀都看不清。

我從抽屜里拿出護照,確認有效期尚未截止,找齊家中所有的現金塞入錢包。數額不多,天亮後用銀行卡提取就是。賬戶里有過去的存款,暑期獎金又碰巧幾乎原封未動。還有信用卡,去希臘往返機票買得起。我拿出去體育館時用的塑膠體育包,塞進替換衣服,塞進洗漱用品,塞進準備找機會重看的約瑟夫·康拉德的兩本小說。泳衣我沉吟一下,最後決定帶上。到了島上,有可能所有問題迎刃而解,大家全都平安無事,太陽穩穩掛在中天,在那裡悠然自得地一路游回——不用說,這無論對誰都是最理想不過的結果。

作好這些準備,我折身上床,熄燈,頭沉進枕頭。三點剛過,到早上還可睡一陣子。然而根本上不來睡意。那劇烈的嘈雜聲仍留在我血管里,那個男子在耳底叫我的名字。我打開燈,再次下床,進廚房做了杯冰茶喝了。之後把同敏的交談從頭到尾逐字逐句在腦海再現一遍。那話說得暖昧而不具體,謎一樣充滿雙重含義。敏道出的事項僅有兩個。我把它實際寫在紙上:

(1)堇發生了什麼。至於發生了什麼,敏也不清楚;

(2)我必須爭分奪秒趕去那裡。堇也希望我這樣(敏認為)。

我一動不動盯視這張紙,用圓珠筆在「不清楚」和「認為」下面劃一道橫線。

(1)堇發生了什麼。至於發生了什麼,敏也不清楚;

(2)我必須爭分奪秒趕去那裡。堇也希望我這樣(敏認為)。

在那個希臘小島上堇發生了什麼呢?我揣度不出,但肯定屬於不妙那一種類的事情。問題是不妙到什麼程度。就算不妙,早晨到來之前也全然無能為力。我坐在椅子上,腳搭桌面,邊看書邊等天亮。天卻怎麼也不亮。

天一亮,我乘中央線電車到新宿,在那裡轉乘開往成田的快車趕去機場。九點,轉了幾家航空公司的服務台,結果得知壓根兒就不存在成田直飛雅典的航班。幾經周折,買到了KLM 航空公司飛往阿姆斯特丹的商務艙票。從那裡可以轉飛雅典。到雅典再轉乘奧林匹克航空的國內航線直飛羅得島。KLM可以代為訂票。只要不出問題,轉乘兩次應該算是相約順利的了,至少時間上是最佳方案。回程日期隨便,從出發算起三個月內哪一天都可以。我用信用卡付了票款。

「有託運行李嗎?」我說沒有。

到起飛還有一段時間,便在機場餐廳吃了早餐。我用銀行卡提出現金,換成美元旅行支票。之後在候機廳書店裡買了一本希臘旅行指南。小冊子固然沒有敏所在的小島的名稱,但我需要了解關於希臘貨幣、當地情況和氣候方面的基礎知識。除了古代史和幾部戲劇,我對希臘這個國家所知無多,如同對木星的地質和法拉利車的引擎一樣。在此之前根本都沒想過自己會有希臘之行,至少在這天凌晨兩點以前沒想過。

快中午時我給一個要好的同事打電話,說自己一個親戚發生不幸,要離開東京一個星期,學校里的事請她代勞。「好的。」她說。以前我們也曾這樣相互關照過幾次,不用費唇舌。「那,到哪兒去呢?」她問。「四國。」我說。畢竟不好說這就去雅典。

「夠遠的啦。不過開學可要趕回來喲。可以的話,買點特產回來。」她說。

「那自然。」我說。這個事後怎麼都有辦法可想。

我走去商務艙用的休息室,賤進沙發睡一小會兒。睡得不實。世界失去了現實性的核心。色彩有欠自然,細部了無生機,背景是紙糊的,星星是銀紙剪的,漿糊和釘頭觸目可見。不對傳來播音員的聲音:「乘坐法國航空275航班飛往巴黎的旅客……」我在這沒有脈絡的睡眠中——或者不完全的覺醒中——思考著堇。我和她一起經歷過的種種時間和空間猶如舊記錄片一般斷斷續續浮上心間。但置身於這眾多旅客熙來攘往的機場的喧囂聲中,我和堇共同擁有的世界顯得寒傖凄涼、半死不活、零亂不堪。我們兩人都不具有像樣的智慧,又沒有加以彌補的本領,沒有指望得上的靠山。我們無限地接近於零,我們這一存在微不足道,不過從一個「無」被沖往下一個「無」罷了。

不快的汗出得我睜開眼睛,浸濕的襯衫黏糊糊地貼在胸口。全身乏力,雙腿腫脹,感覺就像一口吞掉了陰沉沉的天空。臉色大概相當難看。休息室女服務員走過時擔心地問我要不要緊。「不要緊,只是有點中暑。」我說。她問要不要拿冷飲,我想了想,請她拿啤酒來。她拿來冷毛巾、喜力啤酒和一袋咸乾花生。擦去臉上的汗,喝去一半啤酒,心情多少有所恢複,又得以睡了一小會兒。

飛往阿姆斯特丹的航班基本準時飛離成田機場,越過北冰洋,降落在阿姆斯特丹。這時間裡,為了再睡一覺,我喝了兩杯威士忌,醒來吃了一點晚飯。由於幾乎沒有食慾,早飯沒要。我懶得想沒用的事,醒著的時間大多看康拉德。

換乘了飛機,在雅典機場下機,移去相鄰的候機廳,幾乎沒等就上了飛往羅得島的波音727。機艙里擠滿世界各地眉飛色舞的年輕人,全都曬得可觀,身上全都是T恤、開襟背心和半截牛仔褲。男的大多留須(或忘記颳了),亂蓬蓬的長髮在腦後紮成一束。我這身打扮——米黃色短褲、白色半袖馬球衫、深藍色布茄克顯得不合場合,令人局促不安。連太陽鏡都忘了帶來。可是又有誰能責怪我呢?直到剛才我還在國立市為廚房裡剩下的生濕垃圾傷腦筋來著。

我在羅得機場的問詢處打聽開往小島的渡輪。得知碼頭離機場不遠,即刻去可以趕上傍晚那班。「渡輪不會滿員嗎?」為慎重起見,我加問一句。「滿員多一兩個人也沒問題。」一個看不明白年齡的尖鼻子女性皺起眉頭,連連揮著手說,「又不是電梯。」

我攔計程車趕往碼頭。我請司機儘可能開快些,但看樣子未能溝通。車內沒有空調,挾帶著白灰的熱風經大敞四開的車窗撲面而來。途中駕駛員一直用帶有汗臭味兒的粗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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