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施援手三招制惡,談時局一夜驚魂 警報頻傳

崇禎十五年閏十一月,黃宗羲回到了揚州。因為臨離京時,方以智有一封信託他帶給冒襄,所以黃宗羲沒有立即過江,而是帶著黃安,沿運鹽河買舟東下,先到如皋去。他抵達冒家時,已是閏十一月十五日,冒襄聽說他來訪,十分高興,立即把他迎進府里,兩人各自談了些別後的情況,其中自然也包括這次鄉試的失意。不過大家都不願多揭這塊傷疤,互相安慰了幾句,就把話題轉到了別的方面,像南北的戰局啦,冒襄和社友們在南京作弄痛罵阮大鋮啦,黃宗羲來回途中的見聞啦,京里的新聞啦,如此等等。隨後,黃宗羲就交出了方以智的信。

這封信其實也沒有什麼特別要緊的事,只不過方以智當日在鎮江金山下同冒襄分手之後,一直記掛著董小宛的事,特意來信追問督促一下。冒襄自從上月底托劉履丁到蘇州去處理這事,至今一直得不到音訊,也不知辦得成辦不成,正在心神不定,看了這封信只有暗暗苦笑。黃宗羲本想問一問信中說什麼,但瞧見冒襄神色不佳,像是有什麼心事,看完信後一言不發地折好,放進袖子里,也沒有告訴他的意思,他也就不好問了。

到了傍晚,黃宗羲正在客房裡看黃安收拾東西,冒襄忽然又走進來,說他的父親冒起宗知道黃宗羲來了,很想見一見。今晚就在拙存堂擺酒,請黃宗羲過去見面。黃宗羲自然不能推辭,吩咐了黃安幾句,便跟著冒襄走過拙存堂來。

冒家是如皋縣的首富,除了城中的這一座大宅第外,城內城外的園林別墅還有好幾處,其中最優美講究的要算位於城東北的那座水繪園。前些年,黃宗羲曾經在園裡住過幾天,發現確實是因勢出奇,極盡工巧。至今黃宗羲還記得那些林林總總的名目,什麼妙隱香林、壹默齋、枕煙亭、寒碧堂、洗缽池、雨香庵、水明樓、小浯溪、鶴嶼、小三吾、目魚基、波煙玉亭、湘中閣、懸溜山房、因樹樓、澀浪波、鏡閣、碧落廬等等。當時黃宗羲就住在水明樓上。那樓由前軒、中軒、閣樓組成,其間用長廊連接,廊前、軒側點綴著竹樹和假山,非常別緻;樓前就是洗缽池。那幾晚正好有月亮。樓前佇望,但見瀅瀅的碧水蕩漾著清冷的銀輝,把庭院映照得明亮而迷濛。當時,黃宗羲不由自主地念出了杜甫「五更山吐月,殘夜水明樓」的名句,並為眼前的良辰美景所深深陶醉了……「哦,今日也正好是十五,水明樓前的月色想必依舊美好吧?可是當此瘡痍滿目、大廈將傾的時候,這良辰美景到底還能維持多久呢?」這突然湧起的思緒,使黃宗羲的心緊縮了一下,隨即又變得沉甸甸的,腳步也遲緩起來,連冒襄同他說話,都懶得搭理了。

他們到了拙存堂,已經有兩三個清客先在那裡等候。彼此見過,談了幾句閑話,冒起宗就出來了。這位棄官歸里的憲副大人,身材不高,兩鬢已微微見白,穿著打扮一絲不苟。他的臉稱得上富態而秀氣,現在卻顯得有點憔悴。他由兩個丫環攙扶著,從屏風後面慢慢地走出來,看見客人,他的一雙細長的眼睛就在疏朗的眉毛下眯縫起來,露出藹然的微笑。

黃宗羲一見,連忙趨步向前,口稱「世叔」,跪拜下去。

冒起宗彎腰扶起,拉著黃宗羲的手,把他細細端詳了一陣,又親切地詢問了他家中的一切情形。聽說黃宗羲的母親健康在家,四個弟弟宗炎、宗會、宗轅、宗彝都已成家立業,他就點點頭,感慨地說:「十餘年間,宦途奔波,碌碌風塵,所歷所聞,無一可喜。所幸者,便是故人之子,俱已長大成器。縱使來日大難,亦繼起有人。老邁無能如我輩,可以從此息肩了!」

冒起宗一番話說下去,已是神色黯然。冒襄見了,連忙走前去勸慰說:「爹爹,何須說這些?太沖兄遠道而來,京里新聞,所知甚多,適才孩兒還來不及打聽。如今就請入席,請太沖細細道來。」

這樣說完之後,他就請黃宗羲和清客們先行,他親自攙扶冒起宗,同大家一起步入西廳。

這西廳不大,緊挨著正堂隔壁,當中已經擺起了一席,頂上一盞六角形宮燈,四面還點著明晃晃的紅燭。冒襄代表主人,奉觴送酒,客人們照例又是行禮,又是謙讓,挨延了一陣,這才分賓主各自就座。

於是,大家一邊飲酒,一邊敘談。冒起宗問起北邊的情形,黃宗羲便把京中政局混亂,廠衛橫行、朋黨傾軋、民不聊生,以及皇上暗中同建虜議和,陳新甲因泄密下獄處死等情形約略說了一遍。

大家著實咨嗟嘆息了一番。黃宗羲急於了解南方的戰局,他知道冒起宗不久前曾在湖北一帶對農民軍作戰,必然十分熟悉那邊的情形,於是,等有關北京的話題稍為停頓下來,他就迫不及待地問:

「小侄在京里時,常聞議論,說建虜固然可慮,而大明之心腹大患,實在流寇。前時聽說開封之役,賊與官兵決河互灌,死者不下數十萬,遂令數百載名城,一朝殘破,心甚震悚。及至歸抵揚州,復聞陝督孫公近有柿園之敗,南陽為賊所屠。中原糜爛,一至於此!不敢請教老叔,這流賊所憑者何,竟能如此猖獗!莫非已是無法制御了么?」

有好一陣子,冒起宗都沒有回答。他把弄著手中的酒杯,眼睛直愣愣地瞅著某個無形的東西,神情變得越來越憂鬱,終於,嘆了一口氣,說:「這事說來只怕也是天降妖變,懲此下民。以往我亦是耳聞其狀,未得親見。直至去秋調職襄陽,日夕往來戰陣之間,始稍知其詳。大抵此寇橫行肆虐二十餘載,旋仆旋興,久不能蕩平者,富室暴殄,天災盛行,固然是其根本;不過賊之魁首,實亦有非常過人之處。即以李自成而論,我曾詢及賊之降將射塌天李萬慶等輩,俱謂其不好酒色,不貪金帛,布衣粗食與部下共之,堅而能忍,有容人之量,士卒樂為之死,故於眾賊之中,勢力日強,又造『三年免徵,一民不殺』之語,四處播煽,愚民不察,風靡而從……」

「啊,『三年不征,一民不殺』,不知此賊果能實行否?」黃宗羲脫口而出地問,顯然被關於李自成其人的這種聞所未聞的描述吸引,並感到驚異了。

冒起宗瞧了他一眼,似乎對他提出這個問題感到有點意外。

「世侄以為他能實行否?」他反問。沉默了一下,看見黃宗羲沒有反應,他又緩緩地說:「去冬襄城之破,闖賊怒貢生李永祺迎陝督汪公拒守,大捕城中士子一百九十人,削鼻斷足,並盡屠永祺之族,彼又安能不殺!」

「哎,太沖世兄!」一個姓呂的老清客看見冒起宗似乎有點不高興,趕緊幫腔說,「殺人放火,乃賊之本性;他若能不殺,這賊豈不就做不成了么?」說出這句自以為得意的「妙語」之後,他就捋著山羊鬍子,嘿嘿地笑起來。

黃宗羲沒有理他,眨了眨眼睛,又問:「不過,適才世叔說,那李闖『三年不征,一民不殺』之語一出,四方愚民竟風附影從。若彼嗜殺如故,又安能至此?」

冒起宗想不到黃宗羲會這樣提問,一下子倒被弄得張口結舌,不知怎樣回答。加上他還不了解黃宗羲這種凡有疑問非要尋根究底不可的脾氣,只當對方同情流寇,有意頂撞自己,於是把酒杯輕輕一放,臉色也跟著沉了下來。

坐在下首的冒襄卻十分熟悉他的這位社友,看見父親的神情不善,連忙插進來說:「太沖兄,怪不得人人都說你是個打破沙鍋的性兒,什麼都要問到底。不過,似這等顯而易見之理,你怎麼還想不透?」

「哦,小弟確實弄不明白。」黃宗羲老實地回答。

「此理至簡單:闖賊之意,無非是歸附者可以不殺罷了。我聽說,闖賊每攻一城,束手迎降者不殺不焚,守一日者殺十之三,守二日者殺十之七,守三日則一城盡屠之。愚民畏死,所以便聞風歸附了!」冒襄一邊說,一邊朝冒起宗使眼色。

黃宗羲這才恍然大悟。他點著頭,朝冒襄拱一拱手說:「原來如此,承教了!」

這一下,倒引得冒起宗和清客們微笑起來。

於是,接下去冒起宗又說了一些同農民軍作戰的情況,並在黃宗羲的追問下,特別解釋了農民軍的「三堵牆」陣法,和「放迸」攻城法。據他說,所謂「三堵牆」,就是臨陣時,以三萬騎兵做前鋒,分成三隊,前隊若擅自潰逃,後隊就可殺之;若久戰不勝,則詐敗散開,讓敵人追進來,由步兵三萬,各挺長槍拒敵,騎兵再突然回頭夾擊,十分厲害。至於「放迸法」,就是攻城時候,不採用傳統的架設雲梯的辦法,而是在城牆下挖洞,放置火藥罐,把城炸開。沒有火藥時,就把洞口加深加大,大至可以容納上百人;每隔三五步留一土柱支撐,待洞挖成後,就用粗繩拴住土柱,外面用幾千人扯住繩子,只聽驚天動地一聲吶喊,立時柱折城崩。這個辦法也相當厲害,李自成曾用它攻陷了無數城池。

冒起宗語調低沉地說著,其餘的人都停了杯箸,靜靜地聽,一個個臉上都現出悚然驚懼的神色。他們雖然不曾親身經歷這種境地,但是不難想像當時驚心動魄的慘酷情景;同時,不由自主地想到,有朝一日這種奇禍巨變降臨到自己頭上來時,將會是怎樣一種可怕的結局,而事實上,這並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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