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施援手三招制惡,談時局一夜驚魂 碼頭綁架

不知道是潘道姑的導引之術不靈,還是為著張羅派人出海的事操心太過,到十一月,柳如是的病不但沒有絲毫起色,反而有加重的趨勢,這使錢謙益不由得著忙起來。他雖然背著柳如是又勾搭上了潘道姑,但那不過是興之所至,偶一為之——潘靈飛在錢謙益生活中的位置,當然絕對無法同柳如是相比。他眼看繼續留在常熟就無法使柳如是安下心來靜養,加上他本人自從覺悟到應當改變目標,設法去聯繫那些手握兵權的將帥之後,也有心出外走一走,所以,到了十一月中旬,錢謙益就帶著柳如是,還有顧苓、何雲、錢曾等幾個心腹門客,乘船到了蘇州,依舊下榻在閶門外的徐氏東園裡。

本來,錢謙益以為,經過這半年來閉門不出,虎丘大會的那一場風波應當已經過去,自己又可以恢複正常活動了。然而,來到蘇州之後,他才發現,士林當中,對自己持抵制態度的仍舊不少。他們不但不像過去那樣爭著來謁見這位「東林前輩」,甚至錢謙益主動去拜訪,有幾次竟然吃了閉門羹。這使他頗為懊喪。幸而並不是所有人都這樣子,何況錢謙益如今也不把士林的作用看得那樣重要,所以,他一方面延請名醫替柳如是治病,另一方面繼續同那些氣味相投的人來往。日子倒也不難打發。

這一天,錢謙益打聽到吳江縣的大名醫鄭欽諭到了蘇州,現住在虎丘。鄭欽諭是名門後裔,醫術得自祖傳,名為「帶下醫」。到了鄭欽諭之手,他又把這門醫術加以深入研究,發揚光大,如今在江南地區聲譽很高,許多名公巨卿都爭著延請他。此外,這鄭欽諭還精研程朱理學,能詩會文,豪爽好客,又是個大名士。過去,錢謙益同他也有數面之緣;這一次聽說他來了,自然十分高興,本打算先去拜訪,然後請他過來瞧瞧柳如是的病。但柳如是在徐氏東園裡窩了許多天,早已悶得慌,聽說上虎丘,就堅持要跟去。錢謙益拗她不過,只好吩咐收拾一隻大船,又招呼顧苓、何雲、錢曾三個也跟著,一齊在山塘河碼頭下了船,慢慢向虎丘搖去。

如今,柳如是被安頓在內艙里,由紅情、綠意兩個丫環伺候著。錢謙益同三位門客坐在前艙,一邊品茶閑談,一邊眺望著兩岸的景色。

已經是初冬時節,本來碧綠清澈的河水,開始有點發藍,而且明顯地淺落了。晴爽的天空卻變得愈加高朗。隨著寒霜不斷施展威力,兩岸樹木的葉子紛紛掉落。西風掠過光禿的枝丫,發出呼呼的聲響。幸而這兒那兒的堤壩上、碼頭旁,或是人家屋宇的背後,會冷不防冒出一株兩株楓樹,卻依然殷紅如火,好歹給這個蕭瑟寂寥的天地,增添了一點色彩。

不過,即使如此,船艙內的客人也很快就厭倦起來。他們開始把更多的時間用在談話上。他們談到了前些時候的潛山大捷,還談到了張獻忠一度退往湖北蘄水之後,最近又重新襲破太湖、黃梅二縣,大有捲土重來之勢。接著,他們又談到了河南的重鎮開封,被李自成的農民軍重重圍困數月之後,明朝援軍於九月中掘開黃河堤壩,打算用水灌淹農民軍;農民軍也掘堤反灌,結果碰上傾盆大雨,河水暴漲。一日之內,朱家寨口和馬家口同時潰決,洪水從開封北門湧入,穿東南門出,城中近百萬戶人家都被洪水席捲而去,只有周王府一家以及巡撫以下官民不到二萬人僥倖逃脫,農民軍也被捲走了一萬餘人,據說已經拔營而去。當大家談到這一場駭人聽聞的空前慘禍時,都感到垂頭喪氣,嘆息再三。接下來,他們又談到了陳新甲一案,沒想到皇上的態度如此堅決,周延儒、謝升等閣臣交章求情,都毫無結果,最後還是用的押赴市曹,當眾斬首的方式處決。大家雖然認為陳新甲死有餘辜,但對於皇上的刻薄寡恩,也不禁搖頭咋舌;只是隨後談到兵部尚書一職,已任命漕運侍郎張國維繼任,而張國維又是錢謙益的門生,大家才又多少變得活躍起來……

在這陣子談話當中,錢謙益絕大部分時間只是默默地聽著,很少插話。不知為什麼,近些日子來,他每逢聽到這一類消息,心情總是變得很惡劣。而這種「惡劣」,又不像過去那樣,僅僅是對於明朝的前途、自身的命運感到擔心和焦急而已。相反,這方面的擔心,如今他倒是減輕了些,卻增加了幾許怨恨、幾分冷嘲。他隱隱約約覺得,目前這種政治格局如果照舊不變地維持下去,他這一輩子恐怕再也難得有出頭之日;只有出現大的變動,甚至當真鬧出一場大亂子,他才有可能在權力的重新結構和利益的重新分配當中,扭轉自己目前倒霉已極的處境。正是基於這樣一種日益清晰起來的想法,如今錢謙益對於北京那個朝廷的命運,已經不再看得那樣生死攸關,似乎沒有它的存在就不行。「哼,如果它註定要完蛋的話,那麼就讓它完蛋吧!它完蛋之後,我們還可以憑藉南京為中心,在江南富庶之地重新建立起一個朝廷,再度開創大明的中興!」他內心深處曾經不止一次這樣冷冷地想。而且事實上,據他所知,這種準備北方一旦陷落,便在江南謀求建立偏安之局的想法,也並不僅僅屬於他錢某一個人。像南京兵部尚書熊明遇、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李邦華,以及福建幫官僚首領黃道周等人,都有這種想法。只不過彼此所抱的目的不盡相同,暫時還心照不宣罷了。所以,當錢謙益看見眼前這幾位門生,還糊裡糊塗地一心指望北方戰局能夠好轉,指望北京朝廷能有什麼非凡的作為,他就不禁在心裡發出冷笑,有心想點醒他們一下,又覺得還不到時候,只好依舊沉默著,無聊地把臉轉向窗外。

開始,他這樣做只是為了消遣。然而,漸漸地他的目光就變得專註起來。因為他發現如今岸上的情況有點異常,一群人,少說也有三五十個,正聚在前邊一個碼頭上,亂鬨哄地談論著什麼,一邊談,一邊回頭張望。遠處的河堤上還不斷有人奔來。

「嗯,莫非出了什麼事?」錢謙益想,目不轉睛地瞧著越來越近的碼頭。忽然,站在高處的幾個人齊聲高叫:

「來哉!來哉!」

那群人頓時緊張起來,紛紛四散分開。有的人還抄起棍棒,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其中一個人——青衣小帽,長得濃眉大眼,敏捷地跳到水邊的石階上,大聲招呼:「船,快,擺過來!」

現在,錢謙益的船已經撐到與碼頭平行的地方。顧苓等人也發現了岸上的情形,都停止了交談,一齊望著艙外。

這當兒,只見兩個漢子扛著一頂轎子奔到了碼頭。剛剛停下,旁邊的人就擁上去,七手八腳地把一個女子從轎子里推了出來。那女子被繩子捆住了手腳,嘴巴也塞了布團,只是沒有蒙臉。錢謙益驟眼一看,覺得有點面善,正疑惑間,隔壁內艙里的柳如是忽然驚叫起來:

「啊,小宛!」

錢謙益吃了一驚,仔細一看,果然像是董小宛。只見她被那些人從碼頭上扛下來,很快地塞進了一隻小船里。那船顯然是預先準備好的,待到那個粗眉大眼的漢子也登上去之後,艄公就立刻揮動長篙,迅速掉轉船頭,隨即駕起大櫓,飛快地向閶門那邊搖去……

這一切,都發生在很短的時間裡,沒等錢謙益和他的學生們清醒過來,那隻劫持者的小船已經駛出好遠,岸上那群人也一聲呼哨,紛紛走散,轉眼都不見了。

「老爺,柳夫人請老爺派人上岸去,打聽一下是怎麼一回事。」紅情的聲音從背後響起。

錢謙益怔了一下,回過頭來。他猶疑地瞧著丫環,卻沒有馬上表態。因為一來,他不想多管閑事——他自己的事情就夠多的了。二來,他還聽人說過,董小宛打算嫁給冒襄。這使他想起大半年前的虎丘大會,最後就是由於冒襄拿出了周延儒的幕客顧麟生的那封信,才把自己弄得當場出醜,一敗塗地。為此,錢謙益至今仍耿耿於懷,惱恨不已。不過,他還想到:董小宛同柳如是過去是手帕姐妹,上一次她遭到田弘遇的迫搶,躲進了徐氏東園,自己由於心情不好,硬是趕走了她。為這事柳如是一直不開心。這一次如果又拒絕……

「牧老,此處離董小宛的家已是不遠,不如就讓晚生上岸打聽一下,如何?」也許是看見老師還在躊躇,顧苓便自告奮勇地說。

錢謙益又沉吟了一下,終於點點頭:「嗯,也好,如此就煩雲美辛苦一趟。」

於是,等船靠半塘,顧苓就獨自上了岸。過了約摸半個時辰,他把事情打聽清楚回來了。原來是這樣:十天前,冒襄的一位拜把子兄弟名叫劉履丁的,受冒襄的委託,帶著七百兩銀子和幾斤人蔘,從潤州來到姑蘇,準備替董小宛還債、落籍。起初,劉履丁把事情看得很容易,待到把債主找來一談,才知道這個「黃衫客」「古押衙」並不好當。那群債主全是些地頭蛇,又凶又刁。他們認定冒襄是個大闊佬,存心要狠狠敲他一筆。雙方談判了好幾天,連個還債的方案都沒談成。劉履丁不禁焦躁起來,仗著自己是個官兒,就拍起桌子嚇唬他們。這一下可就壞了事。那群債主顯然早有準備,立即一鬨而散,而且臨走時連董小宛也綁架了去,大約打算把她藏起來做人質。剛才錢謙益他們瞧見的那一幕,就是這麼回事。大家聽了,這才恍然。錢謙益拈著鬍子,慢吞吞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