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亂象紛呈上書碰壁,奇器迭出傳教有方 謁見首輔

由於方以智和馮氏兄弟一再勸說,黃宗羲終於同意把那份上書交給馮元飆轉呈周延儒。

半個月之後,他得到通知,說周延儒已經看到他的上書,並決定接見他。於是,黃宗羲在十月初八日下午申牌 時分,依約來到周延儒的府邸。

如果在三個月前,黃宗羲得知他的上書受到這位當朝首輔如此重視,那麼,儘管他對周延儒的為人有種種不滿,也必然會大為興奮,十分感激。不過,時至今日,情況已經不同了。他這一次從同意呈遞,到依約來見,與其說是出於對自己那份上書依然抱有熱情和信心,不如說主要還是出於對馮元飆的尊重,以及不想過於拂逆朋友們的一番盛意。事實上,自從七月的那一次,徐石麒把他找去談話之後,黃宗羲的心情就改變了。他再也無法像先前那樣盲目樂觀和自我陶醉。而當他一旦用變得清醒了的目光環顧四周時,這個莊嚴肅穆的帝王之都那黑暗、腐敗、病態、沒落的一面,就立即清楚地顯現出來。他發現,在這裡居住著至高無上的皇帝,但是這位皇帝正處於內外交困、焦頭爛額的境地,而且變得越來越剛愎自用,喜怒無常;在這裡擁有著令人生畏的生殺予奪的大權,但這個大權卻操縱在東廠和錦衣衛這樣一些陰森可怕的衙門手裡,被用來對付忠心謀國的人士和廣大無辜的百姓;在這裡聚集著來自各地的優秀人才,但這些人目前正捲入你死我活的黨派之爭,互相指責掣肘,以致少數有為之士也無法施展才幹;這裡還可以迅速聽到有關時局的最新消息,把握朝廷決策的脈搏,但是這些消息卻一個比一個倒霉,一個比一個更令人灰心喪氣;至於朝廷的所謂決策,更是完全陷於倉皇應付,挖肉補瘡,一片混亂……再加上這一次鄉試,公行賄賣、徇私作弊的情況,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嚴重得多,而朝廷對此竟然毫無辦法,聽之任之。這更使得黃宗羲憤慨之餘,感到深深的絕望。所以,直到此刻,當他越過一隊又一隊的轎車馬匹,來到首輔官邸的大門前時,從表情到內心,都始終是冷淡而又遲疑的。

「哎,太沖,你到底來了!小弟足足候了你半個時辰哩!」一個喜孜孜的聲音大聲招呼說。

黃宗羲抬頭一看,認出是周延儒的幕客顧麟生。

顧麟生是常熟人,今年也就三十齣頭,長得眉目挺拔,精明強幹。他本是復社成員,因為他父親顧大章是周延儒的老師,所以這一次周延儒復出,就把他聘作幕僚,參與機密之事,頗為信用。上一次就是他看到周延儒的來往書信,知道錢謙益密謀為阮大鋮翻案開脫,寫信告訴了冒襄,才把那件事徹底揭穿。黃宗羲同顧麟生本來就認識,而且交情不錯,這次到北京後也互訪過幾次。他知道黃宗羲今天要來,所以先到門上來守候。

顧麟生這一出現,黃宗羲還不覺得怎樣,周圍那些先到的人卻頓時騷動起來。他們都是為著各種各樣的公事或私事來求見周延儒的。有的手本已經遞進去好久了,始終不見答覆,眼見時候不早,正在著急,好不容易盼出來個人,當然不肯放過,紛紛圍上來,七嘴八舌地打聽消息。

顧麟生顯然十分熟悉這種場面。他板著臉,揮揮手,說聲:「周相公接客未完,請列位安心守候!」然後,挽著黃宗羲的胳膊,頭也不回地往裡走。

碰了這個釘子,多數人都泄了氣,只有一個胖胖的、留著一把長鬍子的紳士仍舊不甘心,他緊趕幾步,在大門前趕上了顧麟生。

「顧先生,小弟並非求見周相公,乃是來訪董先生的。相煩轉知一聲,不勝感激!」胖紳士賠著笑臉,乞求地說。

顧麟生回顧一下:「哦,閣下要訪董先生?」他問,停住了腳步。

「正是正是!」胖紳士連忙拱著手說,「小弟近刻得新書兩部,意欲送上一部請董先生過目,另有一部——若顧先生不棄,就敬請先生指教!」

「這個……」

「尚希哂納!」

在他們對答的當兒,黃宗羲只是冷冷地聽著。他早就聽說,周延儒有一個心腹幕客,名叫董廷獻,為人狡獪貪婪,借著主人的權勢,賣官鬻爵,貪贓受賄,早已穢聲載道。這位胖紳士要找的,大約就是此人。至於所謂「送書」,無非是行賄的隱語,這些書後面,照例都附得有金子、銀子,叫作「書帕」。這胖紳士不知急於謀求什麼,如今竟打算連顧麟生也一併討好拉攏。「哼,我倒要瞧瞧玉書怎麼辦!」黃宗羲想。

「好吧,我給尊駕轉知董先生就是!」顧麟生回答得十分乾脆,拉著黃宗羲繼續往裡走。

「啊,那麼這書?」

「先寄在門房裡,待會兒我來取!」顧麟生說,沒有回頭。

「玉書,」沉默著走了十來步之後,黃宗羲終於忍不住問,「這多半年來,你都是這樣子的么?」

「什麼?」

「自然是『書帕』,還有……」

顧麟生「噢」了一聲,滿不在乎地說:「這算個什麼?你不見姓董的,那才叫會家子哩!不管是誰,想謀個總兵、巡撫什麼的,都得巴巴地先來拜他。要不,就休想辦成!這些年,他可是撈得夠肥了。別瞧那幾本破書,只怕他未必就能看得上眼!」

「不過,這怎麼可以……」

顧麟生「嘻嘻」地笑起來:「若說不可以,也真不可以。但要那樣子,除非你不來這官場上混!如今的風氣,人家倒不恨你要錢,卻恨你不要他的錢。你一不要錢,得罪的人可就多了!」

「啊,怎麼?」

「你要了錢,把事給辦成了,他到地方上去,就能五倍十倍地撈回來,何樂而不為?你若不要錢,他的事辦不成,豈非絕了財路,又怎能不恨你!」

黃宗羲不由得「哼」了一聲,心想:「國先自伐,然後人伐之!政事之壞,就壞在這伙無孔不入的蛀蟲身上!連顧玉書這樣的人,初涉官場,便立時為習氣所染,亦可見頹風之溺人,何等可駭可驚!」雖然他明知根由不在顧麟生身上,而且即使顧麟生潔身自好,也還有其他的人,他們比顧麟生恐怕更貪婪十倍,像董廷獻之流那樣。但是,黃宗羲仍然覺得有必要勸諫一下朋友,提醒他不要忘了做一個正人君子的準則。「嗯,等見過周閣老之後,我得好好說一說他!」他嚴厲地想。

這當兒,他們已經從前院東邊的一道側門走進了別院。當他們從一間花廳的門外經過時,黃宗羲看見三四個紗帽補服的官員正在那裡默默對坐,像在等待著什麼。顧麟生附在耳邊告訴黃宗羲:陳新甲一案,由於主持審理的刑部左侍郎徐石麒堅持要按失誤軍機、私款辱國的死罪來論處,判定當斬,舉朝為之震動。據說眼下皇上還在猶疑。花廳內的這幾個官員,就是來求周延儒設法營救的。黃宗羲早就在徐石麒那裡聽說過陳新甲的案情,覺得此人確實罪大惡極,死有餘辜;而且對於朝廷上至今仍有一部分大臣在替陳新甲辯護說情,極力開脫,心中頗為不滿。他望了一眼顧麟生,淡淡地問:

「周相公可肯援手?」

顧麟生微微一笑:「援手是要援手的。不過周相公侍候皇上多年,皇上的脾氣心思他比誰都摸得透……」他四面望望,忽然湊上來,壓低嗓音說,「皇上其實殺心已決,只是他不想做醜人,所以……」

黃宗羲聽他說得厲害,倒吃了一驚,連忙使個眼色制止他。顧麟生吐一吐舌頭,馬上住了口。

這之後,兩位朋友便不約而同地沉默下來。又走過幾道門,來到一所小齋前,顧麟生讓黃宗羲在門外稍等,獨自走進去。一會兒,他重新走出來,說:

「相公有請!」然後又咬著耳朵叮囑說,「今日早晨,相公最心愛的一隻波斯貓兒難產死了,直到這會兒還很不開心,外面丟著一大堆客人,他都不想見。是我再三替你說了情,他才勉強肯了。待會兒,他說什麼,你都聽著,千萬不要辯駁,可記住了?只要他肯把你留下,往後一切都好辦,有我呢!」

這時黃宗羲也多少有點緊張。畢竟,這是他頭一遭來謁見這位當朝首輔。「嗯,不知道他是什麼樣兒?脾氣怎麼樣?我該怎樣對待他?」他匆忙地想。對於顧麟生的叮囑,他聽了進去,卻來不及反應過來,只是機械地點著頭,隨著顧麟生步上台階,進了小齋。

這是一間小小的、布置得異常雅潔的書齋。驟眼望去,齋內的一切,都以小巧別緻為特色——小巧的屏風,小巧的桌椅,小巧的卧榻。當中一張古制的狹邊書幾,上面陳設有筆硯、香盒、熏爐之類,也無一不是小巧玲瓏,式樣別緻。四面的牆壁看不見一幅字畫,卻有一個小小的佛櫥,裡面供著一尊鎦金小佛。因為已是十月之交,天氣漸涼,椅子上都墊上了古錦褥,小榻上鋪了一張斑斕的虎皮。

黃宗羲沒有心思觀察齋內的布置,他睜大眼睛,四處張望,希望能儘快見到主人。這時,響起了官靴踩地的橐橐聲響,身穿一品補服、頭戴紗帽的周延儒從屏風後面慢慢走了出來。他是個中等身材的人,雖然上了年紀,而且似乎有點悶悶不樂,卻依然頗有風度,一張肌理細膩的長圓臉,再加上細長的眉眼,筆直的鼻樑,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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