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亂象紛呈上書碰壁,奇器迭出傳教有方 共賞秋菊

崇禎十五年九月下旬,也就是距黃宗羲搬走之後兩個多月,方以智收到在丰台做官的一位同年送來的十幾盆名種菊花。他賞玩之餘,一時興動,便備下酒席,寫了帖子,邀請平日要好的兩位同僚——詹事府諭德吳偉業和兵科給事中龔鼎孳過來飲酒賞花。吳、龔二位都是老復社成員,吳偉業還是復社領袖張溥的得意學生。三人在江南時,就已經彼此認識。不過,後來方以智到了京里,同吳偉業相處的時間久些,關係也比較密切。至於龔鼎孳,因為一直在湖北做官,不久前才調到北京來任職,過去方以智同他雖然有過聯繫,但是相知不深。而且對於這位合肥才子,方以智還說不上太喜歡,總覺得他過於八面玲瓏,多少有點裝腔作勢的味道。不過,方以智也不是那種心地淺狹的人,他看見對方經常上門,對自己頗為尊重,再加上吳偉業當面背後都一直在說龔鼎孳的好話,於是對這位新朋友也就漸漸熱乎起來。

如今,方以智同兩位客人坐在書房的明間里。那十幾盆名種菊花就分成兩排,陳列在台階下。其中有什麼「醉楊妃」「銀鶴翎」「雞冠紫」「留仙縐」「霓裳羽衣」等等,名色不同,姿態各異,正在晴和的九月陽光下,舒展著五彩繽紛的花瓣。陣陣清香,隨著清爽的秋風飄到筵席上來。三位朋友已經著意觀賞讚嘆過一回,還分韻賦了幾首詩,如今一邊坐著閑談,一邊繼續飲酒賞花。龔鼎孳是個愛說話的人,更兼交遊廣闊,消息靈通,所以照例大部分時間,都是他和方以智高談闊論。吳偉業則在一旁靜靜地聽著,很少插嘴,清秀的臉上始終帶著溫雅的微笑。

現在,他們已經轉移了好幾個話題,因為是隨意而談,所以也沒有什麼次序,一會兒談起七月中田貴妃的病逝和她妹子入宮頂替,一會兒又扯到抄手衚衕華家的專煮豬頭肉,扯到不久前南京皇宮所發生的一樁離奇的失寶案,然後又回到北京,說最近有人在田弘遇府上見到了陳圓圓,比在江南時彷彿清瘦了些,卻是更美艷了。接著,他們就把陳圓圓同董小宛比較了一番。龔鼎孳認為董小宛無論如何比不上陳圓圓,冒襄皆因平日過於自負,這次落得了啞巴吃黃連,也怨不得誰;方以智卻不同意,認為董小宛也許色藝稍遜,難得的卻是人品端莊,沒有陳圓圓那麼多風塵氣味。最後,照例是吳偉業出來打圓場,說陳董二人各有千秋,也正如眼前這菊花——「醉楊妃」和「銀鶴翎」,觀賞者可以各有偏愛,其實卻未易軒輊,才把這場爭論平息下來。這之後,他們就把話題轉到戰局方面,從不久前朝廷派出的援軍在朱仙鎮遭到慘敗,談到河南開封已經危在旦夕,又談到兵部的昏庸無能。末了,話題回到眼下轟動朝野的那件大新聞——兵部尚書陳新甲一案上來。

「說來可笑之至!」方以智說,「陳老頭兒自從在獄中上疏,乞求寬宥,被皇上駁回之後,如今又里外上下地一個勁兒送禮請託,昨兒竟送到我這兒來了!」

「那麼,方兄必定是拒之門外無疑啰!」龔鼎孳微笑地問,白皙的臉上現出湊趣的神情。

方以智搖搖頭:「小弟是照收不誤!」

「哦?」

「龔兄奇怪么?」方以智瞅了他一眼,一本正經地說,「據小弟看,陳老頭兒今番自取其敗,只怕是神仙下凡也救他不得了——只是可惜這一百兩銀子!他既然著人巴巴地送上門來,小弟若不受他,自必會有旁人承受。與其讓別人承受,何如由小弟承受?譬如今日,小弟欲請二位老兄來此飲酒賞花,這銀子便正好充作酒資,比之讓那些俗物得了,拿去求田問舍,放債積穀,豈不勝似多多!何況,陳老頭兒平素貪婪得緊,這銀子本非光明正大之財,就算白送一點給我們,他也沒有什麼可埋怨的!」

龔鼎孳眨巴著眼睛,似乎一下子沒聽明白,隨後就大笑起來。

「好,好!密之,虧你做了幾年京官,原來一點兒沒變,還是江南名士的本色!佩服,佩服!」說著,舉起酒杯,同方以智對飲了一杯,又回過頭,打算敦促吳偉業,卻發現這位吳大詩人皺著眉毛,一臉不忍的神色。

「咦,駿公,怎麼了,你?」龔鼎孳奇怪地問。

吳偉業輕輕嘆了一口氣:「陳大司馬雖然有罪,卻其實未至於死,你們又何必……」

「啊哈,這一回,只怕他是死定了!」龔鼎孳笑嘻嘻地說。

「倘若他果真已是難逃一死,」吳偉業溫和地責備說,「你們就更加不該如此。」

龔鼎孳怔了一下,隨即睜大了眼睛:「喂喂,這一次可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我們!」

「可是……」

「可是什麼?」龔鼎孳立即反問,他顯然感到方以智的在場,而吳偉業的責備是沖著他們兩個人來的,「可是我們不該幸災樂禍,落井下石是不是?不過,只怕你可憐他,到頭來他卻未必感恩戴德,還要反咬你一口!」他尖刻地說。

「其實、其實,他也沒怎麼得罪我們。」吳偉業紅著臉分辯。

「沒得罪我們?那麼,『二十四氣』之說是誰搗鬼?主使者又是何人?哼,你別看他面子上同我們敷衍,骨子裡邪門著哩!我就從來不信他!」

龔鼎孳所說的這個「二十四氣」之說,是指不久前,有人因周延儒再度出任內閣首輔後,起用了不少東林人士,心懷忌恨,於是編造了一個「二十四氣」的假案,把包括吳偉業在內的二十四位官員羅織進去,指為私黨,說得煞有介事,還到處散播。結果弄得皇上也知道了,降下旨來,命百官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其中還特別嚴辭責備了言官們一頓,弄得人心惶惶。這件事,至今也鬧不清是誰搗的鬼。不過龔鼎孳本人是言官,職責又是監察兵部,加上前一陣子言官們對兵部的攻擊尤其猛烈,所以他便疑心是陳新甲在暗中報復,其實未必有根據……

吳偉業不響了。他顯然不善於爭論,而且害怕爭論。看見對方來勢洶洶,他就氣餒了。

「好,我們不談這個,不談了。」他委屈地、無可奈何地說,懊喪地低下頭去,「其實,唉……」

龔鼎孳眼珠子一轉,也立即表示同意:「對,算了,不談,不談!」他哈哈大笑起來,「喝酒,喝酒!」

在他們爭論的當兒,方以智始終沒有插話。吳偉業的責備,使他多少有點掃興。固然,對於陳新甲,方以智沒有絲毫好感,但是朝廷上無休無止的黨爭,說實在的也使他越來越厭倦了。不錯,窮凶極惡的魏忠賢閹黨,雖說早在十多年前就被打了下去,其後繼起與東林為敵的前內閣首輔溫體仁、薛國觀等人也相繼因罪垮台。周延儒復出之後,不少受排擠打擊的東林舊臣都獲得起用。但目前朝廷之上,各個山頭派系的鬥爭,仍舊異常複雜激烈。就拿陳新甲來說,他雖然不屬於溫薛一黨,但也並不買東林這邊的賬,而是憑藉皇上的寵信,一直在自拉山頭,竭力擴充本身的勢力。更兼他身為兵部尚書,卻指揮無能,喪師失地,又背著朝廷暗中向清軍求和。這些,都引起東林方面的強烈不滿,早就想把他轟下台,只是由於皇上一味回護,才無可奈何。現在好不容易來了機會,當然不肯放過。刑部左侍郎徐石麒之所以堅決主張懲辦陳新甲,與此可以說不無關係。不過,方以智也明白,戰局到了目前這一步,其實是由來已久、積重難返,絕不是陳新甲一人所能扭轉的。陳老頭兒固然不是安邦定國之才,可是換一個人,難道就有辦法么?這樣一想,方以智對於當前這一場黨爭到底有什麼意義,就不能不感到懷疑。剛才,他頗有點玩世不恭,內心其實是苦悶的。正因如此,他現在完全能夠理解吳偉業的心情。他不但不打算附和龔鼎孳,去譏笑這位好好先生的善良和軟弱,相反有心替他打打圓場,說上幾句慰解的話。

但是,他沒來得及這樣做。因為長班孫福匆匆走了進來,呈上一份拜帖,並稟告說:「兵部左堂馮爺的轎子快到門外了!」三位朋友一聽,不由得你望我,我望你,都頗感意外。

「莫非是為的陳新甲?」龔鼎孳冒出一句。

方以智沉吟了一下,吩咐:「外堂奉茶!」隨即放下杯子,站起來,走進裡間換過公服。又朝吳、龔二人做了個「稍待」的手勢,匆匆地迎了出去。

這位來訪的「兵部馮爺」,就是兵部左侍郎馮元飆。他是天啟二年的進士,做過幾任京官,也外放過許多次,僅僅三個月前,還在南京任通政使。他為人喜智術,有權謀,早年曾上疏彈劾周延儒,攻擊不遺餘力;這一次進京後,看見周延儒有改弦更張之意,他也就一反舊態,同周延儒密切交往,關係拉得很好。馮元飆目前是東林派中堅之一,而且一向以復社的後台自任。所以他突然來訪,並沒有使方以智感到驚疑不安。相反,當老頭兒那又矮又胖的身軀和那張生動的、樂呵呵的圓臉映入眼帘時,方以智內心的愉快、親近的感覺便油然而生了。

「哈哈,學生還愁著吃閉門羹哩!如此秋光,兄翁不去登高、賞菊、飲酒,原來還有耐性守在家裡!」馮元飆一見方以智,就興沖沖地拱著手說。

「弢老來得正巧!」方以智一邊還禮,一邊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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