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亂象紛呈上書碰壁,奇器迭出傳教有方 當頭棒喝

位於刑部街的徐石麒衙門,今天氣氛有點不尋常,大門外,排列著好幾柄官扇,七八匹鞍韉鮮明的駿馬歇在牆影下,一群皂隸打扮的人正站在一旁靜靜地守候著。顯然,衙門裡來了什麼重要官員,而且不止一個。「嗯,不知誰來了?瞧樣子不像是請客宴會,那麼,為何偏挑這麼個時候召我來呢?」黃宗羲疑惑地想,在門前勒住馬,跳下地來。

「啟稟相公,我家老爺眼下有客,吩咐說,黃相公來時,請先到私衙小花廳奉茶。」那個承差到門上問明情況之後,走回來這樣說。

黃宗羲點點頭,知道這幾個客人只是碰巧來到,與自己無關。於是把韁繩拋給承差,自己跟著迎出來的院公往私衙里走。他早就聽人說,徐石麒自任刑部侍郎以來,因為執法嚴猛,守正不阿,眼下頗受皇上信用。剛才他在路上忽然想到,正好趁此機會把自己準備上書朝廷的事同徐石麒商量,如果可能,乾脆就托他代為呈遞。現在,黃宗羲被這種念頭弄得愈來愈興奮,雖然他明知不能馬上見到徐石麒,卻仍舊一邊走,一邊睜大眼睛朝里張望,希望能意外地發現主人的身影。

果然,事有湊巧,剛進二門,就聽見了說話的聲音,三位紗帽青袍的官員正從大堂上走下來。在他們的後面,是身材高大的徐石麒。他頭戴烏紗,身穿緋色三品補服,看樣子正往外送客。

黃宗羲猶豫了一下,拿不準主意是否上前相見,隨即發現徐石麒冷冷地朝他一瞥,並無任何表示。黃宗羲便不敢孟浪,連忙閃過一旁,讓他們過去。

那幾位客人並沒有注意黃宗羲。他們管自走著,顯得心事重重,而且神情沮喪,似乎碰了什麼釘子。快要走出二門時,其中一個長著一隻骨稜稜的鼻子和兩撇八字鬍的官員忽然回頭說:

「此事干係重大,還望徐大人三思!」

但是徐石麒一聲不響,那張青灰色的長方臉板得緊緊的,彷彿根本沒有聽見這句話。那官員眨眨眼睛,臉上閃過一絲怨恨的神色,但終於無可奈何地垂下頭,怏怏地走出去了。

黃宗羲目送著他們的背影,心中有點納悶。不過他也明白,以自己目前的身份地位,朝廷里的事情還輪不到他來操心究問。於是,他不再理會,依舊腳步輕快地往裡走,一邊考慮著如何把自己的打算向主人提出。

黃宗羲剛剛在小花廳坐下,徐石麒就跟著走進來了。看樣子,他還在為剛才那一幕內容不詳,但顯然並不愉快的會見而生氣。任憑黃宗羲站起來行禮、問候,他卻沉著臉,一聲不響,只略拱一拱手,就示意黃宗羲坐下,自己也在一張花梨木六方扶手椅上坐了下來。

「嗯,不知把我喚來,有什麼事?」黃宗羲想。看見主人盡自皺著眉,不開口,他不禁有點奇怪,也有點不安,想開口動問,臨時又忍住了,只是熱切地睜大眼睛,微微向前傾著身子,現出探詢的、洗耳恭聽的神情。

終於,徐石麒慢吞吞地開口了。

「這些日子,賢弟都在做些什麼啊?」他問,語氣是淡淡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哦,有勞兄長垂問,」黃宗羲趕緊拱著手回答,「小弟這些日子——也沒幹什麼。剛到時病了幾天,後來好了,便在城裡到處瞧了瞧,順便走訪幾個朋友。另外就是準備應考的事。還有、還有……」

「嗯,你的應酬好像也不少,我聽說了。」徐石麒提醒道,同時,彷彿不想過早暴露這句提示的鋒芒似的,他垂下了眼睛。

黃宗羲本想接下去就談到他的那份上書,忽然對方冒出來這麼一句,倒把他噎住了。

「是的,他們都來邀請小弟,盛情難卻,所以……」他遲疑了一下,老實承認說,同時心裡想:「莫非兄長對我多所應酬不以為然?這可是誤解!」他正想作些解釋,可是徐石麒已經拋開了這個話題。

「那麼,準備得怎樣了啊?」他依舊不動聲色地問。

「啊,兄長是說……」

「自然是鄉試!」

「這個……小弟尚在準備之中。」

「如何準備,可以見告否?」

「也……也就是照常準備罷了,其實,沒有什麼……」黃宗羲含糊地回答,忽然臉紅了。事實上,這大半個月來,他幾乎把應試拋到了腦後,「反正還有一兩個月,過些日子再說吧!」他想,剛才他提到正在準備,無非是隨口說說,沒想到會被認真追問起來。

徐石麒尖利地瞅了他一眼:「賢弟覺著,今科可有把握必中?」

「啊,小弟豈敢!」

「然則是否望其能中?」

「這個——自然……」

「既然望中,而又無必中之把握,」徐石麒的語氣變得嚴厲起來,「卻日日忙於應酬,沉酣宴席。這樣子,可合適么?」

黃宗羲錯愕一下,頓時羞得滿臉通紅:「兄長責備得是,不過……」

但是徐石麒做了個不容他置辯的手勢:「我本不想責備於你!」他氣呼呼地說,「可聽說這些日子你在外面任性胡鬧,很不像話。念及老師在世時對我恩深義重,卻又不能不說!」

「啊,請兄長只管教訓,小弟無不凜遵!」黃宗羲連忙站起來,畢恭畢敬地拱著手,同時心裡暗暗吃驚,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使得對方大動肝火。

徐石麒卻沒有立即說下去。他似乎在極力壓制自己的怒氣,過了一會,才冷冷地問:「我聽說,這些日子,你在外面全不知收斂,說出許多沒遮沒攔的話,甚至出言不遜,非及皇上,可有此事?嗯?」

黃宗羲本來正在垂首聆訓,聽了這話,不由得抬起頭,迷惑地望了望主人。他沒想到對方是為的這個事而生氣,相反,他還滿心指望能得到對方的支持和幫助哩!事實上,黃宗羲一向認為:開放言路,把判斷朝政是非得失的權利擴大到廣大有識之士當中,使人們能對國家大事直言不諱地提出意見,這對於集思廣益,補偏救弊,以振興國家來說,是十分重要的一環。最近以來,他對時局是發表過一些見解,但他自問沒有一絲一毫出於私心,全是為的社稷安危、家國存亡著想,而且他記得似乎也沒有非議過皇上。何況即便是皇上的意見,也未必一點都不錯;直言敢諫,也正是臣子應盡的職責。為什麼徐石麒卻把這種事看得如此嚴重,大動肝火?黃宗羲對此頗感意外,並且有點失望,不由得呆住了。

看見黃宗羲默不作聲,徐石麒又激動起來。他站起身,向前走出兩步,忽然轉過身來,壓低聲音訓斥說:「這裡是京師重地,輦轂之下,可不是江南,懂嗎?在江南,任憑你們放言高論,胡說一氣,也沒人管你。可這兒是京師!一言一行,都須小心謹慎,循規蹈矩!可你——」他提高了聲音,「已經年過而立,還是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率性胡來。萬一遭逢不測,叫我如何維護於你?又如何對得起地下的恩師?」

「兄長責備得是。不過,小弟之議論,自以為光明正大,並無不可告人之處。」黃宗羲沉靜地回答。現在,他已經從最初的驚愕中恢複過來,並且準備有所申述了。

「你——」被對方的執迷不悟大大激怒了的徐石麒睜圓了眼睛。他的嘴巴抖動著,顯然打算給予更嚴厲的申斥,但臨時又改變了主意,只從袖筒抽出來一份手摺,扔到桌子上。

「你自己看吧!」他冷冷地說,隨即叉著腰,氣哼哼背過身去,似乎打算再也不理會這件事了。

黃宗羲疑惑地瞅了瞅主人的背影,慢慢地撿起那份手摺,打開來瞄了一眼。忽然,他心頭一震,忙不迭地把手摺舉到眼前,一行一行地看下去。終於,他大吃一驚地呆住了。原來,這些天來,他在社交場合所說的每一句涉及時局的話,都被一字不漏地記錄在這份手摺里!

驀地,一個猙獰可畏的名字閃過黃宗羲的腦際:「啊,東廠!毫無疑問,這是東廠的緝事人乾的!要不,就是錦衣衛。可是這份機密的手摺怎麼又會到了兄長的手裡呢?」黃宗羲震悚之餘,又感到疑惑不解。他不由得抬起頭,卻發現,徐石麒也正好回過頭來。

徐石麒嚴厲地瞅著他:「哼,看清楚了吧?要不是行人司的熊魚山大人同錦衣衛的駱指揮有同鄉之誼,知道這事,替你說情,把摺子壓下來,這會兒,只怕你早已身陷囹圄了!」

「……」

「熊大人今早特地把這摺子拿來給愚兄,囑我轉知賢弟,今後務須檢點言行,切不可率情任性,自干法網。熊大人還說,賢弟若再蹈覆轍,他就愛莫能助了!」也許因為看見黃宗羲低頭不語,到後來,徐石麒稍稍緩和了語氣。

「可是,小弟自問立心純正,所言所行,無一不是為的社稷蒼生著想,小弟實不知何罪之有!」黃宗羲抬起頭,迎著徐石麒的目光,眼睛裡充滿苦惱的神色。

「胡說!你剛來一月,能知道多少京中情形、朝廷底細,便高談闊論,肆口詆譏?」

「這個,小弟確實不知!」黃宗羲突然爆發似的高聲說,「但小弟卻知道,若是人人重足而立,側目而視,鉗口不言,離亡國便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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