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惜遺才深憂重慮,應鄉試意馬心猿 賣婆點撥

董小宛確實已經到了南京。她知道眼下正是考試最緊張的幾天,怕擾亂了冒襄的心思,所以沒有進城,還暫時留在三山門外的船上。

由於一直盼不到冒襄的音訊,在惶急無計的情況下,董小宛終於下決心到南京來尋他。而促成這個行動的,則是現在正同她在一起的這位姓陸的賣婆。

陸賣婆是個已屆中年的小戶婦女。鵝蛋臉,小尖鼻,細眉細眼,頗有幾分姿色;加上生就一張巧嘴巴,能言會道,便不甘寂寞,單身匹馬出來闖江湖。她專門出入大戶人家,做那一類兌換金珠首飾、販賣包帕花絨、篦頭插帶、牽線說媒的幫閑活計,混得久了,也就見多識廣,膽大心雄。她住在姑蘇半塘,離董小宛的家不過隔著十來間房子,平日常有來往。那天,陸賣婆接了幾件首飾,想找主兒兌換,順腳過來問一聲,看見董小宛在獨自流淚,問起情由,得知是這麼回事,便竭力攛掇她到南京來找冒襄,還自告奮勇陪她一道來,只要董小宛肯擔當她的一應花銷腳儀就行。董小宛眼見等候無望,也曾動過這念頭,只苦於自己孤身一人,她爹董子將又要守著家,分身不開,忽然聽說陸賣婆答應相陪,自然十分感激。當下立刻打點行李,擇日出門。一路上曉行夜宿,終於在八月初六這天,來到三山門外。

現在,她們在船上已經住了三天。陸賣婆從不曾來過南京,她這次自告奮勇陪董小宛,一半是出於情分,一半也是想乘機見見大世面。所以船到第二天,她便扯著董小宛上岸遊逛。董小宛本沒有這份心情,但拗陸賣婆不過,只好倒過來陪她。前天和昨天,她們已經遊了莫愁湖和鳳凰台,可是陸賣婆毫不滿足,遊興越來越高。她不知聽誰說,石城門內的關帝廟求籤最靈驗,今天又嚷著要去。董小宛實在有點厭煩了,便推辭不肯。不過,陸賣婆卻不是那麼輕易擺脫得了的。她心眼兒又多,嘴巴子又會說,何況有許多事情,董小宛還得靠著她。所以最後,董小宛依舊只好乖乖兒吩咐船家解纜向北,撐到石城門去。

「嘖嘖,瞧,這才是我的好妹子嘛!」陸賣婆頓時高興得眉開眼笑,她把頭探出艙外,朝船家一揚手,「喂,老大,怎麼還呆著?快開船!你奶奶我今兒要上石城門去游耍,你若盪得快時,那兩盅兒黃湯,少不了你!」說完,一扭身,又坐到董小宛身旁,拉著她的手:「好妹妹,你只管放心好了,有老姐姐在,你那寶貝冒公子他飛不上天去!」

「可是、可是他寧可自個兒來,也不去接我!」董小宛可憐巴巴地說。一提起冒襄,她的眼圈就紅了,差點沒掉下淚來。

「哎,我不是說了嗎,他不來接你,興許是給事情絆住了,分身不開,興許是臨時一忙,就忙忘了,興許……」

「不!」董小宛悲戚地搖搖頭,「他是成心這樣子,我都想過了!」

「啊,怎麼?」

「他若不是成心,就該給我捎個信。這兩三個月,我不歇央人帶信給他,叮囑提醒這事。起初他還答應得好好的,可後來……」

「後來他就不答理了?」

董小宛點點頭,隨即又搖搖頭:「也不是全不理,就是……」

「答應得不那麼爽利了,對不?」

「嗯……」

陸賣婆斜睨著董小宛,轉了半天眼珠子,末了,「撲哧」一笑,安慰說:「妹妹,瞧你急的!只要他不曾把口兒封死,事情就完不了!哪怕他封了口,我們也還有法子拆開它!你愁什麼!」說著,她探身從矮几上抓了兩把瓜子,塞了一把給董小宛,一邊嗑著,一邊說:「好吧,如今你再把這事從頭到尾給姐姐說上一遍!」

「姐姐不是都知道了么?」

「不成!前時你回我話的樣兒,像煞那闊小姐偷漢,說一半,留一半,吞吞吐吐。今兒我要聽個有根有蒂、有枝有葉,才好給你出主意!」陸賣婆隨口吐掉一瓣瓜子殼,立即又揀了一顆瓜子擱在嘴裡嗑著。

董小宛獃獃地瞅了陸賣婆一會兒,終於嘆了一口氣,低下頭去,幽幽地說起來。她從三年前如何第一次認識冒襄起,說到今春的冒襄再度來訪,她如何挽留他,後來又怎樣隨他到了鎮江。冒襄開始怎樣拒絕她,後來由於朋友們的督促他又怎樣回心轉意,這一次他又怎樣突然反悔,背約不來……一五一十向陸賣婆和盤托出。她還特別談到了冒襄同陳圓圓的關係,最後哽咽說:「我知他心裡想著陳姐姐。我自問萬萬不敢同陳家姐姐比,若是陳家姐姐還在,我也不敢存這份心思。只是現在……」說到這裡,她再也忍不住了,用雙手掩著臉,背過身去,失望地、凄苦地哭泣起來。

陸賣婆卻沒有勸止她,仍舊管自嗑著瓜子。待到把最後一顆嗑完了,她就站起身,用蒲扇兜著瓜子殼從船篷下往外一倒,又在船幫上扑打了兩下,這才放下扇子,轉過臉來,拍了拍董小宛的胳膊,說:

「好了好了,莫哭了,哭腫了眼睛,待會兒上岸怎麼見人?如今合計合計,怎樣擺布你那心上的人兒是正經!——妹妹,不是姐姐要說你,這事弄成今天這局面,妹妹你也有不是哩!」

董小宛已經漸漸停止了哭泣,聽了這句責備,她不由得抬起頭,迷惑地瞅著陸賣婆。

「你那位什麼陳家姐姐,我沒見過。」陸賣婆繼續說,「她到底怎麼個天上有、地下無,妹妹到底比得上她比不上,我也不曉得。不過,這些年姐姐我在江湖上走動,絕色的美人兒也見過幾個,未必妹妹就不如她們。若論文才品位,妹妹反覺高出一頭。只一樣,妹妹卻差得太遠。你降不住冒公子的心,原因只怕也就在這上頭了!」

「哦?」

「妹妹,我問你,那些公子哥兒,有財有勢,吃穿不愁,家裡又都放著三妻四妾的,怎麼還要出來找你們姐兒白相胡纏,你想過么?」

「這……」董小宛的臉紅了一下,她想解釋說,冒襄家裡只有妻子,尚未討妾,但是動了動嘴,卻沒有說出來。

陸賣婆也不理會她,只管自己說下去:「哼,無非是想換個口味兒罷咧!這也如同吃膩了山珍海味的人,便想嘗嘗山桃野杏,圖個潑辣新鮮。對付這等主兒,你不放出那輕狂風騷的騷勁兒,把他撩撥得愛又不是,恨又不能,丟不開,放不下的,還能指望他死心塌地娶你?妹妹,你輸就輸在太文靜服帖,一本正經呢!」

聽了陸賣婆這番開導,董小宛才有點如夢初醒。本來作為自幼在妓院里長大,而且開門接客也有好幾年的小娘,對於這個道理她也未嘗不知。只是,秦淮河上的名妓,向來是講究各人有各人的風度派頭。像顧眉的雍容華貴、李十娘的柔弱嫵媚、寇白門的風流放誕、李香君的機靈狡黠等等,而文靜端莊、清高自命,則正是自己之所以顯得與眾不同的一種特色,曾經使許多風流狎客大為傾倒。她雖然不想故意做作,但總以為像冒襄這樣見多識廣的公子哥兒,尤其會喜歡這一套,卻沒想到……她不由得回想起與冒襄相處的那些情景,越想越覺得陸賣婆的話有理。她著急起來:「啊,那、那該怎麼辦?」

「怎麼辦?」陸賣婆撇撇嘴,「拿出你的手段來啊,莫非還要姐姐教你?」看見董小宛面現難色,她就奇怪地皺起淡淡的眉毛,「怎麼,連這都不會?你那死鬼老娘,當年可是遠近聞名的騷姐兒哩!難道就不曾點撥你幾下子?」

「哦,不——」董小宛慌亂地說,連脖子都羞紅了。她怕陸賣婆再說下去,只好使勁點點頭。

「嗯,這就對了!」陸賣婆神氣地揮了揮手,「這是第一要緊的,若再見到冒公子時,你可得記住了!嗯,還有,你這冒公子必定是個名士頭兒什麼的啰?」

「姐姐怎麼知道?」

「哼,什麼瞞得過我!若他不是名士頭兒,你這小妮子會這等戀著他?我瞧那冒公子雖則心氣高傲,臉皮子卻薄——你不見他在金山時明明回絕了你,後來叫他那幫子朋友一起鬨,就頓時軟了。嘿,如今這世道也越變越奇了!我在姑蘇常聽人說:要當大名士,光有文章還不夠,連逛窯子也得格外知情識趣,才會受人抬舉奉承!好嘛,他越是怕人起鬨,你就越要把這事張揚開去!趕明兒你就回你的曲中去,尋著你那幫子什麼手帕姐妹、乾爹嬸娘,逢人便說這事,鬧它個滿城風雨、人人皆知。只要四面八方這一哄起來,就不怕那冒公子不乖乖兒就範啦!」陸賣婆一口氣地說完了,得意地瞅著董小宛,「妹妹,你瞧,姐姐這條計策如何?」

董小宛耷拉著腦袋,沒有立即回答。她在心裡掂量來掂量去,覺得這確也是一個辦法。但她又擔心,萬一被冒襄發現了,會弄巧反拙。不過,如果不這麼辦,事情只怕就更加沒有希望……她猶豫了又猶豫,最後輕聲說:

「但憑姐姐做主。只是姐姐可千萬別說是我……」

陸賣婆眼珠子一轉,似乎明白了,她笑起來:「妹妹只管放心,一切都算在姐姐身上,妹妹只當不知道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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