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游金山淚承謔吻,走屍林悲動長吟 天意成全

董小宛雖然竭力設法討好冒襄,但冒襄不自覺的冷淡,卻加深了她的絕望和痛苦。作為一個風塵女子,她十分明白命運賜給她的機會是不多的。當機會一旦出現,就必須竭盡全力死死抓住。否則,一縱即逝之後,很可能就會落得個抱恨終生。事實上,近些年來,不但田弘遇迫搶這樣一些事使她歷盡驚恐,而且,在平常與狎客們的接觸中,她也聽到了許許多多關於時局越來越壞的可怕新聞。在酒闌人散、寒燈獨對的時候,她不止一次心驚肉跳地想到,一旦大禍臨頭,自己這麼一個無依無靠的風塵弱女,怎麼能應付?正是這種緊迫的危機感,使她覺得無論如何也不能放鬆眼前的機會。何況命運給她送來的,又正是她日夜想慕的冒襄!所以,近一個月來,為了獲得這位貴公子的理解和憐憫,董小宛幾乎運用了她的全部智慧。看來,這還是有效果的。冒襄的態度比起最初已經明顯地變得熱乎起來,他瞧她時,目光也親切多了。有一次——那是在歡娛之後的枕上,他甚至撫摩著她的光胳臂,詳細地詢問起她的出身、家世,還問到歷年來她所欠下的積債的數目,使她立即敏感地想到,他可能考慮替她贖身,頓時緊張得渾身顫抖,差點兒連話也說不出來。她沒敢隱瞞,老實地告訴他,母親在世時已欠下些債,後來母親死時又借了一筆,加上父親多嗜好、喜揮霍,一心把她當成搖錢樹,平日里打著她的招牌到處借錢,如今算在一起,已欠下二三千兩銀子。冒襄聽著,「噢」了一聲,沒有再說話。她還等著他再問別的,可是抬頭一瞧,他已經呼呼地睡著了。從此以後,冒襄就再也沒有提起這類的事,她也沒敢再追問,可是心裡卻愈來愈焦急了。特別是船快到鎮江時,她發現冒襄的神色愈來愈陰沉,說話也有點冷冰冰的。今天一早起來,他卻忽然變得分外殷勤客氣,並提出一定要來游金山。董小宛感到事情不妙,因此剛才在山頂上,她搶先指著大江發誓,表明決心要跟他回如皋。果然冒襄立即就變了臉,斷然拒絕。他除了提出眼下忙著應付科試,以及要料理大半年來因替父親奔走而荒廢了的家務之外,還特別提到董小宛欠債很多,無法應付。她聽了,猶如被兜頭澆了一瓢冷水,渾身都涼了。不過,她也知道,對於冒襄這種公子哥兒,不能硬來,否則惹惱了他,隨時都會翻臉不認人。所以,剛才她強作歡容,極力討好。但看來作用不大,董小宛的心情就愈來愈痛苦和絕望了。

當他們看完龍船,回到天平船上的時候,張明弼已經在艙里等候著。同他在一起的,還有方以智、余懷,和一位名叫張岱的中年儒生,四個人正圍在桌子旁抹紙牌。看見他倆進來,方以智說聲「算我輸了!」,便把紙牌一放,首先站起身,拱著手迎上來,呵呵笑著說:「神仙眷侶回來了!恭喜,恭喜!」

冒襄尚未答話,余懷已在旁邊搶著說:「今日這金山上的風光,硬是給辟疆和宛娘雙雙佔盡了。明日傳揚開去,不知要令多少名士美人羨殺、妒殺、愧殺哩!」

「豈止侈美一時?我敢斷言,今日金山此段佳話,已是長存於天壤之間,可以不朽了!」張岱一本正經地說。他是個衣飾華貴的儒生,有著一張聰慧的、討人喜歡的臉,和三綹梳理得一絲不苟的小鬍子。

方以智說:「王睿沖雲,『情之所鍾,正在我輩』。原該如此!若是宗子兄此言果真應驗,那麼小弟這個媒人,卻是功不可沒呢!」

「哦,辟疆同宛娘相識,原來還是密之兄之介!」張岱瞪大眼睛問。

方以智神氣地說:「不錯!那是崇禎十二年,小弟應試南都,巧遇辟疆……」

張岱不等他說完,馬上斷然說:「那麼密之兄也是不朽的了!」

「哎,那麼小弟呢?」余懷插進來問。

張岱瞧了瞧他,正要開口,方以智已經搶著說:「淡心兄自然也是不朽的!不止淡心兄,便是宗子兄、公亮兄,還有冒成和方才來船上領賞銀的周阿六,都已是名垂千古,欲『朽』不能了!」

大家「哦」了一聲,都半信半疑地望著他。

方以智微微一笑:「諸位不妨想想,辟疆和宛娘既已不朽無疑,那麼今後但凡有記載金山之游的,自不能不書及他們回船此節,若然書及回船,自不能不書及諸位,以及冒成、周阿六,故此辟疆和宛娘朽則已,若然不朽,我輩也無可奈何,唯有陪他一塊兒不朽而已!」

大家聽他說完,怔了一下,隨即開懷大笑起來。余懷一躍而起,尖著嗓子大叫:「媽媽的!四大皆空,人身不過一具臭皮囊,名聲也是騙人的玩意兒。我是只盼一死即朽,不留一絲一毫影跡在這世上!如今撞在辟疆網裡,被他硬拖著朽不了,真是何等懊惱!不行不行,今兒非罰他們不可!」說著,他回頭叫:「冒成,那些櫻桃洗凈沒有?快快拿出來!」

只聽冒成在後梢答應了一聲,托出來一大盂櫻桃,擺到桌子上。那櫻桃少說也有五六斤,顆顆大如小棗,堆在宣瓷大盂里,一眼望去,紅的血紅,白的雪白,還襯著片片綠葉,十分鮮明可愛。冒成向冒襄稟告說:「這是周阿六特地送來的,說是請大爺、董姑娘和相公們嘗個鮮。」冒襄點點頭。本來,他有心向朋友們解釋一下,他對董小宛並不存在他們所猜想的那種意思,可是一直插不上嘴,這時也就只好隨著大家作過揖,先坐下來再說。

「淡心兄,你說要罰辟疆,不知怎生個罰法?」方以智不等大家坐定,就笑嘻嘻地問。

「我此罰卻簡單不過,題目就在這櫻桃上!」余懷不慌不忙地說,向在座的人環顧了一眼,「自來這櫻桃好有一比,比作美人香噴噴的朱唇;自來美人之唇也有一比,比作這紅艷艷、甜滋滋的櫻桃。此譬雖則來源甚古,卻是妙到絕處,切到絕處。再過一萬年,只怕也無以改易!不過譬喻歸譬喻,究竟此二物之間,滋味有何不同,何者更勝,卻從來未經人道過。今日適逢席上既有櫻桃,又有美人,何不就罰辟疆當場反覆嘗試,作出品評,以解我輩之惑?」

這話剛說完,大家立即哄然叫好。小宛瞧了瞧冒襄,見他捋著鬍子,一聲不響,知他必定不會答應,心裡一陣刺痛,站起來就要走開。方以智等人只當她害羞逃席,連忙一窩蜂地追過去,把她拖了回來。

正在鬧哄哄的當兒,忽然張明弼大聲說:「諸位先別鬧,且聽聽辟疆怎麼說!」

大家果然靜下來,一齊望住冒襄。只見冒襄淡淡一笑,說:「淡心此謔,倒還不俗。若然小弟拒不受罰,不只辜負了他一番巧思,更辜負了這一桌櫻桃,未免可惜——也罷,小弟便嘗試一遭,又有何妨!」

大家見他答應得爽快,都歡呼起來。董小宛呆住了。「啊,怎麼……」她想,同時心中依稀閃過一個念頭,但冒襄那冷冰冰的神情使她立即又把它否定了。

「哎,宛娘,快過去嘛,這有什麼可害羞的!」余懷柔聲催促說,一邊同夥伴們交換著狡黠的眼色。

董小宛又瞧了瞧冒襄,只見他已經伸手從白瓷盂里揀起一椏帶綠葉的櫻桃,並用一個瀟洒美妙的動作,扯了一顆放進嘴裡,皺起眉毛斜睨著她,像是有點不耐煩的樣子。

「無論如何,我得過去,對,我得過去!」她在心裡說,不由自主地移動腳步,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來。

「好,現在開始!」她聽見方以智惡作劇的聲音。一剎那間,她無暇多想,匆忙中用了一個慌亂、笨拙的動作仰起了頭。同時,覺得自己臉紅了。「啊,我的樣子這會兒一定很蠢,他一定更加不喜歡了!」她不知所措地想。可是情勢已經不容她加以補救,第一記親吻就落下來了。果然,熟悉的氣息,熟悉的感覺,但是那意味卻完全不同。它顯得那樣冷漠、勉強,只輕輕碰了一下,就逃也似的退了回去……

「好呀!」董小宛聽見一聲哄然的喝彩。

「喂,怎麼樣?什麼滋味?」一個怪聲怪調的嗓音問。還是那個余懷。

冒襄卻沒有回答。董小宛不敢睜開眼睛,她生怕一睜眼就會看見冒襄那張冷酷無情的臉孔。

很快地,第二記親吻又來了。它比第一次更加冰冷、更加機械,而且有一種示威似的意味,彷彿在說:「嗯,你們瞧夠了么?還想不想再瞧?想瞧我還可以再來!」董小宛的心一抖,隨即因痛苦而緊縮了。儘管耳畔正在鬧哄哄地迴響著各種喝彩聲和嬉笑聲,可是她卻感到淚水已經湧上了眼睛。當第三記、第四記親吻來臨時,它就順著臉頰流淌下來了。

「啊,宛娘在哭哩!」一個聲音忽然叫起來。霎時間,像聽到一聲命令似的,喧鬧聲戛然停止了。船艙里變得一片寂靜。

「宛娘,你做什麼?」方以智的聲音問。

董小宛的淚眼閃動了一下,隨即低下頭去,沒有回答。

「哎,這是怎麼回事?啊!」方以智轉向冒襄,後者扭過頭去,也是不吭聲。

「嗨!你們說話呀!」方以智發急了。

「是這麼回事!」張明弼在一旁開腔了,「宛娘要隨辟疆回如皋,辟疆沒答應。」

「哦,此乃絕佳之事,怎能不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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