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游金山淚承謔吻,走屍林悲動長吟 各懷心事

黃宗羲的反感,冒襄無疑是不了解的。他甚至不知道黃宗羲站在人叢當中注視過他,因為他壓根兒沒有留意周圍的人。他正一心一意在考慮:到底用什麼辦法,才能把身邊這個董小宛打發走。

現在冒襄頗為後悔,當初他一時心軟,竟答應讓董小宛隨船相送。他是這樣想的:儘管董小宛的動機十分可疑,但只要自己把得穩,她到頭來也只能是枉費心思而已。可是,隨著旅程的推移,冒襄越來越意識到,這個想法過於簡單了。因為董小宛顯然不是那種容易擺脫的女子。這倒不在於她是多麼地善於胡攪蠻纏;而是由於她的堅定和固執,以致在長達二十七天的旅途中,冒襄試圖勸導她離船的一切努力都歸於白費。她不僅像一個最溫柔體貼的妻子、一名最馴良服從的奴僕那樣侍候著冒襄,使他領略到包括在同陳圓圓一起時,都不曾有過的舒服和適意;而且,她還像一位最知心而多才多藝的膩友、一位最忠實而聰明的學生那樣,同冒襄娓娓談心,陪他彈琴、下棋、抹牌、度曲,懷著專註和崇敬的神情,聆聽著冒襄的教誨,並時不時以一兩句令人解頤的妙語來表示她的穎悟……恰恰是這樣一些緣故,迅速消解了最初冒襄因她強行相送所引起的惱怒,使她在冒襄的感覺中不再是一個陌生、隔膜、居心叵測的風塵女子,而變得較為值得親近和可以理解了。所以,每當她堅持著要再送一程時,冒襄竟然感到很難板得起臉孔、狠得下心腸。不過,這也就使他暗暗吃驚,覺得事情有點不妙,意識到有墮入對方設置的感情陷阱里去的危險。哪怕現在已經弄清楚,這是一個不含惡意的陷阱,但他仍然不願意。「這是不可能的!無論如何,她比不上圓圓,比不上!況且,我既然失去了最好的,又豈能退而求其次,白白招人笑話!」他冷冷地想。所以,抵達鎮江之後,冒襄就決定當機立斷。今天一早,他特意帶了董小宛來登金山,打算盡興一游之後,就此把她打發走。誰知剛才在妙高台上,沒等他提出來,董小宛就像猜測到他的心思似的,竟搶先指著大江發誓,說什麼「妾此身有如江水東下,斷不復返吳門!」他大吃一驚,當即板起臉孔,嚴辭拒絕。隨後,也不管小宛已是神色慘淡,彷彿馬上要哭出來的樣子,他立即就動身下山。不過,雖然已經把話說清楚,但董小宛是否就會聽從,冒襄卻仍舊有點吃不準。所以,一路上,他都在繼續打主意。他已經下定決心,無論如何,這一次決不能讓步了。

現在,他們已經走出了山門,站立在三間四柱石坊之下。時近晌午,江面上龍船的鉦鼓聲經過前一陣子的大敲大打之後,正沉寂下去。江岸上依舊人頭攢擁,大約是在等候觀看第二輪的比賽。今天游金山,本來張明弼也同他們一塊兒來了,不過他知道冒襄有要緊的話要同小宛談,船一靠岸,就借口去訪本寺的住持,管自走了。這會兒,冒襄估計他可能已經回船了,便也朝碼頭走去。

「公子,」行出幾步之後,默默地跟在身後的董小宛忽然叫住他,「龍船很快又賽起來了,我們順著這岸邊再走走,好么?」她嫣然微笑著,要求說。

冒襄瞅了瞅她,倒感到有點意外。「嗯,莫非她到底想通了?」他想。本來無心再走,但對方既然提出來,冒襄也不想顯得過於小氣。而且,只要對方不提婚嫁的事,別的他倒無所謂。於是他點點頭,還特意停了一下,等小宛走到同他並肩時,才一起沿著岸邊的石堤,慢慢向前走去。親隨冒成和一名挑食擔的僕人見主人不回船,也只好繼續在後面跟著。

這當兒,「咚咚鏘!咚咚鏘!」的鼓鈸聲重新響起來。五艘龍船衝波激浪,出現在江面上。這些龍船,都安裝著精工雕刻的龍頭和龍尾,一條條昂首奮鬣,鱗甲鮮明。船上搭起了漂亮的彩篷,前後插著旗、幢 和綉傘之類,迎風飄揚。後梢的兵器架上,刀槍劍戟森然羅列。二十名精壯漢子,扎縛得緊湊威武,分兩排坐在又狹又長的船艙里。每人手中都拿著一柄大槳,應和著本船的鑼鼓點,齊起齊落,把船劃得如脫韁的馬,如離弦的箭。每一隻船的龍頭上,還頭朝下、腳朝天地倒立著一個小夥子,龍尾下面還用繩索懸吊著一個八九歲的孩童,他們在龍船的高速前進中顯得那樣從容自若,不斷做出種種驚險的姿勢,使旁觀的人嘆賞之餘,都禁不住為他們捏上一把汗。

不過,此刻沿堤岸一帶的遊人已經忘了瞧賽龍船,他們的目光都被緩緩而行的冒襄和董小宛吸引去了。這一對兒恍如天仙臨凡般的儀容和風度,如此令人驚嘆、著迷,以致無論他倆走到哪裡,哪裡的人們都像生怕褻瀆了他們似的,紛紛自動讓開。待到他們走過之後,才又合攏來,遠遠地跟在後面瞧。而這一騷動,又招引了更多人的注意,情不自禁地參加進來。今天金山上的遊客,少說也有好幾千,到後來倒有一大半都在若即若離地跟著他們的身影移動……

「公子,但願你能記得今天。」董小宛向身後的人群瞥了一眼,幽幽地說。

冒襄怔了一下,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微微一笑:「今天我們成了神仙眷侶啦,怎會不記得!」話剛出口,便覺得不妥,於是又改口說,「也難怪他們如此驚羨,須知『秦淮二董』,原不是浪得虛名!」

董小宛搖搖頭,嘆了一口氣:「虛名也罷,實名也罷,奴家此生只盼公子垂憐,便死也甘心了,誰知公子……」

冒襄發現她又來了,頓時冷下臉,默不作聲。

董小宛從團扇的邊上窺伺著他,「撲哧」一笑:「好了,奴家不說這個了,不說了!」她移開扇子,撅起嘴巴,輕聲地、撒嬌地說,「怎麼哩,還不成么?」

冒襄「哼」了一聲,半真半假地警告說:「你要再說那些個掃興的話,我可就……」

董小宛連忙用扇子掩住他的嘴巴,「奴家知道,知道啦!」她挨近他,柔聲地說。停了停,她又問:「大比之期將近,公子這一回去,只怕要到七八月才能再出來了?」

「嗯……」

董小宛眨眨眼睛,忽然笑道:「奴家可料准了,公子這一回,定能高中!」

「噢,何以見得?」

「這是神明告知奴的。」董小宛認真地說,「這些日子,奴家天天在神前燒香,默祝公子今科高中。昨兒夜裡神明來託夢,說公子前身是杜牧之,一生風流倜儻,才華絕世,當年遭李德裕之忌,未能盡展襟抱。因此天帝垂憐,特遣公子重遊人間,扶助大明真命天子,只應在今科了。」

冒襄瞅著她,現出半信半疑的神色,「嗯,豈有此理!」他說。

「啊呀,這可是千真萬確。神明還對奴說,公子自降世以來,憐貧惜弱,廣施仁義,又事親盡孝,聲聞朝野,天帝甚為嘉慰,已命增祿三秩。所以公子此去,豈止科甲連登,今後只怕還要入閣拜相呢!」

冒襄怔了片刻,隨即呵呵笑起來:「更屬荒唐,更屬荒唐!」他搖著頭說。不過,雖然如此,心中也覺受用。他抬起頭,張望了一下,看見那幾隻競渡的龍船,此刻正聚集在離他們不遠的江邊上,一個勁兒地擊鼓鳴鉦,卻不怎麼前進。冒襄早就發現,從他倆出現在堤上的一刻起,這幾隻龍船就一直有意無意地跟隨著,他們走到哪裡,它們也跟到哪裡。這時他興頭起來,回頭大聲吩咐冒成:

「你去——問問他們是些什麼人,老跟著我們做什麼?」

冒成答應了。他走到岸邊,做了個有話要問的手勢。那幾隻龍船立即停止擊鼓鳴鉦,等冒成大聲傳達了冒襄的詢問之後,其中一隻龍船就划了過來。從船上走下一個瘦高個兒的漢子,他來到離冒襄還有五六步遠的地方,便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叩著頭說:

「公子爺、奶奶在上,小人周阿六,給公子爺、奶奶請安!」

冒襄打量著這漢子,正覺得有點面善,冷不防聽他這樣稱呼,倒愣了一下。

「罷了,起來吧!」冒襄擺擺手,然後又問,「我瞧你有點面善,莫非哪裡見過?」

「啟稟公子爺:舊年秋天,公子爺奉老夫人從衡州回來,便是小人撐的船。」周阿六低著頭回答。

冒襄「哦」了一聲,頓時記起來了,「不錯不錯!果然是你!」他高興地說。那一次從湖南回來,正碰上大饑荒,盜賊蜂起,沿途風險還真不少。快走到蘇州時,因為爭航道,還同某太監的船衝突起來,雙方幹了一仗。當時雖說有兵卒護衛,但起航停泊等一應事宜,還真虧了周阿六小心安排維護,才得以平安到家。「哦,我記得你們總共有一二十人,他們可都好?」冒襄又問。

「托公子爺的福蔭,他們都好。」周阿六說,又回頭用手一指:「那不,都在船上哩!」

話音剛落,彷彿應和他的話似的,龍船上的鼓鉦驀地大敲大打起來。接著,全船的人放開喉嚨,齊聲高喊:

「恭祝公子爺闔府福泰安康!」

「哦,好,好!」冒襄點著頭,高興地說。他回頭吩咐冒成:「你回船上去,封二十兩銀子,再把昨兒買的『蘭花三白』也挑兩罈子,就煩周六哥帶回去給大伙兒助助興。」

周阿六聽了,連忙重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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