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痴情女夢迷病榻,失意人夜訪半塘 矢志相從

雖然董小宛拿定主意要跟冒襄走,可是冒襄卻絲毫沒有這種意思。夜來的一段邂逅,在他來說,無非是一時無聊,逢場作戲,絕沒想到要承擔什麼責任。次日醒來,他已經把昨夜醉中的那一番戲言忘個乾淨。等赴襄陽向父親報信的家人一走,他也收拾行裝,準備返回如皋。只是擋不住張明弼再三提醒督促,冒成也在一旁幫腔,他才勉強命船家把船繞到半塘來,向董小宛辭行。

船剛靠岸,董小宛就匆匆迎出門來。顯然,她早就在妝樓上守候著了。她今天特意打扮了一番,烏雲般的頭髮梳得整整齊齊,到頂上用金環束住,向後挽成一個墜馬髻。鬢邊插了一組經過精心選擇的珠翠首飾。病後蒼白的臉色,被敷得很勻凈的脂粉巧妙地補救過來了;淡淡地描出的眉毛,則相得益彰地襯托出她那雙嫵媚的眼睛。她穿了一襲桃紅色薄絨女衣,紫色襯裡,下面是八幅白地紫花滾邊湘裙。在等待船上放下跳板的時候,她略帶不安地站在岸邊,緊閉著嘴唇,沒有望冒襄,神情顯得有點嚴肅。壽兒拎著一小捆行李跟在她的身後。

「唔,她的確是別具風致,非尋常女子可比!只是,她為什麼要帶行李來?這是什麼意思?」冒襄疑惑地想,一邊走到船旁,伸出手去,把董小宛攙上船來。

「二位相公真是信人!深蒙一再垂顧,教奴家不知如何答謝才好!」董小宛在船頭站定之後,就斂著衣襟,側著身子,深深地行著禮說。

「豈敢,豈敢!只為小生在姑蘇的事情已經辦畢,要返回如皋去了,特來向小娘子辭行。」冒襄隨口回答,一邊仍舊懷疑地打量著對方。

「啊,公子就要回去了?」

「正是。」

「不知何時啟程?」

「即刻便要啟程。」

「張老爺也一起去么?」

「科考之期將屆,小生尚要赴海陵就試。張兄意欲偕小生到如皋盤桓數天,便回金壇去了。」

「如此,奴家有一事相懇,不知公子能俯允否?」

「啊,請講不妨!」

一直到說這句話的時候,冒襄的臉上始終帶著和藹的微笑,但是,心裡卻越來越警惕。以他多年來出入風月場所的經驗,他十分清楚同這一類「名妓」交往,要提防些什麼。別看她們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卻都不是尋常之輩。她們都有相當的身價,有很廣的社會聯繫,有她們的崇拜者和捧場者。同她們打交道時必須小心,既不可過於古板迂執、傲慢無禮,也不可輕易地允諾什麼。這兩方面如果有哪一方面處置失當,傳揚開去,都會為名士圈子裡的同人笑話,有損名聲。現在冒襄憑著董小宛今天的打扮,還帶著行李,已經估計到她是有準備而來。聯繫昨天晚上她對自己苦苦相留的態度,他就多少猜測到對方的用意了,「哼,莫非你指望我就這樣把你帶走?可沒那麼容易!」他冷冷地想,同時考慮著她一旦提出這樣的要求,將如何拒絕。

「二位相公屢顧之恩,奴家愧無以報。如不嫌棄,寧願隨船相送一程!」董小宛說,又一次恭恭敬敬地行下禮去。

如果董小宛一開口就提出要委身相嫁,那麼冒襄自然很容易加以拒絕,可是她現在只要求「隨船相送一程」;如果她提出是專門為了送冒襄,那麼冒襄也還可以設法推卻,可是她一開口就點明是送的「二位相公」,這就把張明弼也包了進來;而剛才冒襄又親口說過,張明弼打算同自己一道回如皋去,這就更加使冒襄不便自作主張了。

「嗯,公亮兄,你看……」當冒襄終於發覺這個請求無法立即加以回絕之後,他只好回過頭去,先徵求張明弼的意見了。

「啊,便是冒兄與小生也以來去匆匆,未能與宛娘多盤桓些時日為憾。如此甚妙,只是偏勞宛娘,卻是不當!」張明弼興沖沖地說。

冒襄本來指望張明弼能幫他一把,所以事先不住使眼色。誰知這位把兄一心想當撮合山,卻裝作看不見。他不但自己表示同意,還把冒襄也說成早有此心。冒襄不好立即否認,唯有苦笑。

「這麼說,冒公子也不見棄了?」董小宛問,目不轉睛地望著冒襄。

冒襄遲疑了一下,終於說:「多蒙宛娘錯愛,小生不勝感激。不過此事尚須從長計議。這兒風大,請——」說著,他就彬彬有禮地側過身子,伸出手去,把董小宛攙進前艙的小廳里。

冒襄乘坐的這條船,是三吳地區常見的那種「浪船」。這種船不論大小,都裝配有廳、房、門、窗,布置得頗為雅潔。船桅上雖然掛著風帆,卻只是巴掌大的一塊小席,全不管用。它航行時主要靠船尾的一支大櫓,由兩三個精壯漢子合力搖動,或者靠人上岸拉縴前進。更有一樣,乘船時人和物都必須保持兩邊平衡,不能有超過一石的偏重,否則船身就會傾斜,所以又叫「天平船」。這種船一般只在方圓七百里的水道內航行,偶爾也冒險過次把長江,至於沿江而行,那就得改乘大江船了。

當冒襄把張明弼和董小宛讓進前艙的小廳里坐定之後,有好一會兒,他望著窗外的景色,沒有立即開口。他並非傻子,自然不至於看不出董小宛所說的「相送一程」,無非是一種借口,一旦讓她隨船之後,下一步,她就會提出更高的要求,例如要他娶她之類。而這是絕不可能的。不要說現在他正急於回家去安慰母親,還要應付迫在眉睫的科考,還有八月的鄉試,根本沒有心思來考慮處理這種事。而且,即使他真的要納妾,董小宛也不是他心目中的理想人選。這個風塵女子身上所表現出來的過於溫馴端莊的氣質,那種一心向慕做一個賢妻良母的古怪念頭,都使冒襄不喜歡。雖然未至於討厭她,但他認為,那樣的角色,有他的妻子來充當就足夠了。他心目中的如夫人,除了美貌和技藝之外,還應當會撒嬌撒痴,會使小性兒,會嫉妒、惡作劇,會把人捉弄得啼笑皆非、心癢難熬——總而言之,應當有那麼一點「壞」,才夠味兒,就像陳圓圓那樣……

一想到陳圓圓,冒襄的心又隱隱作痛起來:「哦,她是出類拔萃的、罕有的、寶貴的!這樣的女子,一輩子最多只能遇到一個!她已經幾乎永遠屬於我,卻讓我把她丟失了!但毫無疑問,她是無法代替的!」

冒襄猛一抬頭,發現有兩雙眼睛正關切地期待地望住自己——那是董小宛和張明弼。他一下子清醒過來,定了定神,垂下眼睛說道:

「宛娘,你的一番盛意,小生已是心領。只是你病體初愈,第一要緊的是將身子養好,這車舟勞頓,卻是不宜。往後日子正長,相見機會還很多,何必拘執於眼前?依小生之見,這相送一程,不如就免了吧!」

「可是,可是,奴家自己覺著精神健旺,已是大好了!」董小宛急急地說。

「今日是大好了,可是路上一勞累,又安知不會反覆?還是以靜養為宜。」

「啊,奴家卧病十有八日,藥石無靈;得公子昨夜枉顧,頓覺身心俱泰,霍然而愈。此皆公子洪福相庇之故。奴家、奴家只恐一旦離了公子,『二豎 』重來,那時,便是想再求公子相救,已是不能了。還望公子憐奴危病之苦,准許隨船盤桓幾時,奴家畢生銘感公子大德大恩!」

冒襄聽她這樣說,呵呵地笑起來:「宛娘也太言重了。哪裡就有如此神妙之理!你無非是就醫多時,藥力到了,你自己雖然未覺,其實病已見愈。卻撞著我來訪,便把醫師之功錯算到小生身上。昨夜即便小生不來,你也一樣會好的。」停了停,他又接著說,「不瞞小娘子說,非是小生執意不允,皆因眼下科考之期已屆,小生此去,是日夜兼程,一天也耽擱不得。萬一小娘子的貴恙在船上反覆起來,到那時停船料理又不是,不停船料理又不是,卻怎生區處?」

「啊,若是果真如此,奴家必當自行離船,決不敢耽擱公子們一日行程!」董小宛回答得很堅決。

冒襄漫不經心地搖搖頭:「這話現時好說,到時我們又豈能……」他忽然看見董小宛神色慘然,眼圈紅紅的,嘴唇也在可憐地抖動著,馬上就要哭出來的樣子,就頓住不說了。

「辟疆!」坐在旁邊許久沒有說話的張明弼終於開口了,「宛娘既是一片至誠,你又何苦執意相拒?我瞧她今日身子確是大好了,陸路奔波怕還不行,船是盡可坐得的。倘若你還不放心,那麼到時有什麼事,都包在愚兄身上便是!」

冒襄對於這位把兄不同他商量,就自作主張一個勁兒地煽風牽線,本來就十分不滿。適才張明弼又不理會他的暗示,一口答允讓董小宛隨船送行,更使冒襄惱火。這兩口氣還未出,現在聽他又來討好賣乖,便把臉一沉,回過頭,緊盯著張明弼問:「這麼說,公亮兄是不打算隨弟回如皋去啰?」

這次他們結伴去如皋,本是張明弼的主意,其中包含著他作為冒襄的盟兄,專誠前往拜謁冒母,向她表示敬意和慰問這樣一種用意。現在冒襄忽然提出這樣的問題來,張明弼就知道冒襄生氣了。他歷來有點怕這位才貌出眾的兄弟,總是順著他,不敢違拗他的意思。見他發了怒,張明弼只好訕訕地住了嘴。

一度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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