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痴情女夢迷病榻,失意人夜訪半塘 苦留後約

直到三更以後,冒襄才從董小宛的閨房告辭出來。酒席之上,他被董小宛不斷地殷勤相勸,著實喝了不少。不過,他還能保持頭腦的清醒,沒有忘記張明弼還在船上等他,也沒有忘記明天一早要辦的事。所以,儘管董小宛一再挽留他住下,他都堅決謝絕了。董小宛不敢過分勉強,只好起身送他下樓。當董小宛奇蹟般地不用別人攙扶就站立起來,並且步履如常地走出閨房時,冒襄還沒怎樣在意,站在旁邊瞧著的壽兒,卻驚奇得瞪大了眼睛。

燦爛的銀河已經移到中天,朦朧的銀輝灑滿了整個院子。濕潤的、微冷的風,從七里山塘上吹來。在房頂的茅草上、在花樹的梢頭和草叢裡,露珠兒在閃爍。四鄰早已燈火全無,一片沉寂。偶爾,從遠處的深巷裡,傳來一兩聲狗兒低沉的吠叫……

董小宛到了樓下,在屋檐前站了一站,等壽兒趕上來,把披風披在她的身上,她就陪著冒襄,緩緩地向大門走去。

「公子此去,不知何時才能再來?」不聲不響地走了十來步之後,董小宛終於打破了沉默。

冒襄有點醉了。他乜斜著眼睛,微笑說:「人生何處不相逢。要來也容易,只要我想得起,就……來了;若是……我想不起,也不打緊……你託人來——說,提醒我……哈哈,不就來了?」

「只怕,只怕奴家託人去說,公子也不肯來呢!」董小宛的聲音透著幽怨。

「不……不會的。只要你,託人來說……要不,你,到如皋,來找我,呃,也行!」

「到如皋?那——老爺、老太太不會罵你?還有少奶奶……」

「啊哈,這個,你就不知道了。爹媽最寵我,從、從來不拂我的意。少奶奶么,最是賢惠不過了,她還勸、勸我討、討小哩!」

「啊,公子這話當真?」

「誰、誰騙你!騙你,我、我就不是冒襄!」

這話剛說出口,門樓下的陰影里忽然有人拍著手笑道:「好呀,辟疆已經有約,宛娘還不趕快道謝!」

隨著話音,兩個人走到星光下來,卻是張明弼和冒成。冒襄一見就站住了,指著張明弼大聲大氣地問:

「好你個張公亮,剛才躲到哪、哪兒去了?這會子卻又鑽、鑽出來!」

「唉呀,辟疆,你還說哩。你賴在宛娘房裡老是不出來,害我等得好苦。三番兩次差冒成來打聽,好容易才打聽到這會兒散席了,我才巴巴地趕來接你。你一聲兒不謝倒還罷了,反來埋怨我,這真是從何說起喲!」張明弼擺出一副委屈的樣子,隨即自己又笑起來。他轉向董小宛說:

「宛娘,你身子瞧著像是大好了,恭喜恭喜!辟疆我們接走就行了。夜寒露重,你就不要遠送了!」他瞧了瞧冒襄,又走上前來,向董小宛咬耳朵說:「你放心,明兒,我一定讓他再來!」

董小宛本來打算把冒襄一直送到河邊上。聽張明弼這樣說,她就沒有再堅持。不過,她仍舊一手扶著壽兒的肩膀,站在門前,默默地目送著張明弼和冒成一邊一個,攙扶著醉態可掬的冒襄,由門公提著燈籠引路,朝岸邊泊著的小船走去。直到人影都看不清了,小船也離開了河岸,艙里的燈火顫動著,消失在迷茫的夜色深處,這才慢慢地走回院子來。

董小宛剛走進堂屋,她爹董子將就像從地里冒出來似的,出現在她的面前。

「阿囡,你可大好了?真叫爹高興呀!」董子將笑嘻嘻地迎上來說,瘦刮刮的臉上現出多時不見的興奮神情。

「爹還沒睡?是的,孩兒覺著這會兒好多啦,有勞爹爹掛心。」董小宛疲乏地微笑著,行了一個禮,走向樓梯。

「呃,爹一心記掛著你的身子,哪兒睡得著哇!」董子將討好地說,跟了過來,「呃,這麼說,冒公子走啦?」

「嗯!」董小宛漫聲應答著。強自支撐了大半宿,這會兒,她實在已經筋疲力盡,要不是壽兒攙扶著,她也許就爬不上樓梯了。可是,她的精神仍然很興奮。忽然,她停住腳步,回頭問:

「爹,你說,冒郎他怎麼樣?」

「啊,啊,好,很好,好呀!如皋首屈一指的大富翁,有財有勢,花起銀子來像撒灰似的,從來不皺眉頭!你不見他前時在南京,偌大一所桃葉河房,他一個人就全包下來,在那裡天天擺酒宴客,哪一頓不招待個一百幾十人的!唉,說起他家的銀子來,真是拔根汗毛也比我們的大腿粗——海著咧!」

「爹!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人!」

「人?嘿,人也好!小白臉,美男子,風流倜儻,人稱『東海秀影』。聽說多少女兒家都為他神魂顛倒,說是『寧為冒郎妾,不做富家婦』!嘿,阿囡,不是爹誇你,今晚他竟肯親自來訪,可見你福緣不淺哩!」

聽爹這樣一說,董小宛的心裡也自甜滋滋的。她一轉身,也不用壽兒攙扶,噔噔噔地獨自上了樓。董子將一見,連忙緊趕幾步,把壽兒搡到一邊,搶先跟進閨房去,氣得壽兒沖著他背後直做鬼臉。

董子將踏入閨房,看見董小宛已經坐在梳妝台前,正對著鏡子怔怔地瞧。她一隻手搭在腮邊,輕輕地撫摸著,嘴角蕩漾著微笑。董子將躡手躡腳地走近去,在離女兒三尺遠近的地方站住,輕輕地叫喚:

「阿囡,阿囡!」

見女兒沒有反應,董子將只好乾咳一聲,提高聲音叫:「阿囡!」

董小宛愣了一下神,驀地回頭,臉上閃過一絲驚訝的神色,然後,立即就綻開笑臉。

「爹!」她做出撒嬌的樣子,歡快地叫,站起來,扯著董子將的袖子,把他拉到椅子旁邊,「爹,你坐嘛,坐呀!」等董子將坐下之後,她也緊挨著他坐下來,用手指替他拈去粘在袖子上的一絲蛛網,說:「爹,女兒病了這許多天,勞你們操心不少,如今大好了,你可高興?」

董子將神氣起來。他皺著眉,正兒八經地點著頭:「嗯,阿囡,你這些天可把爹嚇壞了!也怪,怎麼不遲不早,姓冒的那小子一到,你就好了?哼,倒像害的是相思病似的!」

董小宛臉一紅,嬌嗔地背過身子不依說:「爹,瞧你胡說些什麼呀!」

「哦哦,胡說,是胡說,不說了,不說了!」董子將連忙改口,隨即湊過來,壓低聲音問,「那麼,你莫騙爹,他到底給了多少?」

「什麼給了多少?」

「咦,你別裝糊塗呀,當然是……」董子將把拇指和食指圈起來,做了個表示銀子的手勢。

「沒有。」董小宛搖搖頭。

「阿囡,你莫騙爹。爹知道你今兒個賺了不少,你這是拼著命兒掙的,多了爹也不要你的。這十兩八兩的零頭,就算給爹買盅酒喝吧!」

「爹——真的沒有嘛!」

「笑話!有道是『窯門半爿開,有×無錢莫進來!』他不帶個百兒八十的,敢進我董家門?阿囡,快給我!」

董小宛搖搖頭。

「哎,阿囡,我知你要攢體己。實話說吧,若不是爹近來手氣背,一連兩天輸得摸大門弗著,也不會巴巴地趕著屁股來向你討。晌午我到半塘寺去求了根簽,說我今夜準定翻本,你可不能見死不救!好,十兩不行,那就五兩怎麼樣?五兩!」

「……」

「媽的,這樣的女兒!那就三兩,總行了吧?」

「……」

「啊,二兩……」

「一兩也沒有。」董小宛終於說道,口氣很平靜,「冒公子是要給我些錢將息身子,可孩兒沒有要他的。」

董子將迷惑地瞅著女兒,彷彿不明白她說什麼。到後來,他眨眨眼睛,嘻嘻地笑起來:「阿囡,你別嚇唬爹。爹膽子很小,不禁嚇,一嚇就嚇壞了!」

「孩兒不是嚇爹,這是真的。」

董子將的臉色忽然變成死灰,他斜著眼睛,喪魂失魄地在原地轉了一個圈子。當目光重新落在女兒身上時,他的臉就由於失望和怨恨而變得狠巴巴的了。

「混賬!」他咆哮起來,隨手抓起一把茶壺,「啪」地摔碎在地上,「你、你鬼迷心竅!連自己是什麼貨色,都忘得一乾二淨了!你以為你是太太小姐,閑得發慌,找個小白臉來偷情嗎?我們是做現錢買賣。一文錢,一文貨!你這是賣的哪門子的春風人情!給錢也不要,不要錢你喝西北風去!」

董子將越罵越上勁,又拿起桌上還沒來得及收拾的酒杯、湯匙,一隻一隻地往地上狠摔。頓時碎瓷片和殘酒、汁水濺滿了一地。壽兒在門外看見,又急又氣,但是不敢走過來,只好拚命地朝董小宛使眼色。

董小宛一動不動地站著,緊抿著嘴唇,根本沒有留意壽兒的招呼。她的臉色變得越來越蒼白,憂鬱地望著暴跳如雷的爹,臉上流露出一種絕望的、堅決的神情。等董子將把兩個酒杯、兩隻湯匙全摔完了,又拿起飯碗要摔的時候,她忽然冷冷地說:

「你摔吧,全摔完了也沒什麼。反正,我明兒也要走了!」

「什麼?你要幹什麼?」董子將的手一下子停在半空,瞪著眼睛問。

「明兒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