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爭名位兄弟鬩牆,辯正邪師生反目 揭破陰私

柳如是站在起居室的門前,隔著帘子,心煩意亂地朝外面張望。她的眼皮兒因為不安而頻頻跳動,柳葉樣的長眉也皺得越來越緊。當她一次又一次屏住氣,盡量支起耳朵,卻仍然聽不到楠木廳那邊的任何動靜,就不由得焦躁起來了。

誰能料到會發生這種事——就在錢謙益向陳在竹、錢養先二人布置好一切,把他們打發走了之後,周鑣、周鍾兄弟,還有陳貞慧和顧杲突然登門拜訪。他們為什麼而來?何以不遲不早,偏挑這麼個節骨眼來?這些,柳如是還不太清楚。不過,憑著直覺,她立即預感到有點不祥。特別是隨後錢謙益派人來傳話,要她立即通知負責聯絡的錢曾,把陳在竹、錢養先二人截回來,暫且按兵不動。柳如是就更認定自己的擔心絕不是多餘的了。

不過,儘管如此,柳如是卻沒有按照老頭兒的吩咐去辦。雖然她明知錢曾正守候在揖峰軒內,但還是決定再等一等,看一看。她深知這一次圖謀的成敗,不僅關係到老頭兒能否復出起用,而且也關係到自己後半輩子的榮華富貴。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地毯上的簾影一點一點地向門外移去,柳如是的憂慮也越來越深。她已經毫不懷疑周鑣等人此來,必然與阮大鋮的事有關;她只是考慮他們對這件事到底知道了多少,是否全都摸了底去?現在柳如是最擔心的是錢謙益膽子太小,被人一嚇唬就慌了神。這半年來,她已經摸透了老頭兒的脾性,每做一件事,總是瞻前顧後,畏首畏尾,明明心裡這麼想,做出來卻往往是另一回事。這也皆因他平日名聲太大,顧慮便不能不多。如果這一次也輕率罷手,讓花了許多銀子、心血經營的這件事功虧一簣,那就太不值得了。

終於,柳如是覺得,應當設法干預一下楠木廳那邊的談話,給錢謙益打打氣,至少也應當提醒他注意。只是,由誰去做這件事呢?自己固然不便拋頭露面,但陳在竹和錢養先又上虎丘去了,唯一的就剩下守在揖峰軒里的錢曾。雖說柳如是對於這位「侄孫」一向沒有好感,但這會兒卻計較不了許多。「嗯,他既是老頭兒的學生,又是復社中人,瞧他那副狠巴巴、陰沉沉的嘴臉,肚子里的鬼點子想必不少;何況是個年輕後輩,捅點婁子也不要緊,由他去唱這齣戲,倒合適不過。」柳如是沉吟一下,回頭吩咐紅情到揖峰軒去,把錢曾請過來。然後,她就隔著帘子,用一種信賴的,甚至是親切的態度同他商量起來……

當錢曾離開東廂的起居室,來到楠木廳的院門時,他受到了一點阻攔,因為錢謙益吩咐李寶守在門外,不準放人進來。可是錢曾用那雙能把人看得發毛的眼睛朝李寶一瞪,鼻子里輕蔑地「哼」了一聲,就把李寶嚇退了。他登上廳堂的台階,聽見顧杲的聲音在說:

「君子、小人不兩立!老伯堅謂並無此事,最好!唯是適才聽老伯言語之意,似乎深以所謂『門戶交爭』為憂,小侄卻不敢苟同!」

錢謙益沉默著,似乎在等待對方說下去。忽然瞧見錢曾闖進來,他的臉上露出驚愕、迷惑和生氣的神情。

錢曾不理會老師的目光,他雙手交拱在胸前,昂然地說:「聞知周老前輩和列位社兄光臨,特來拜望!」

客人們全都認識錢曾,雖然對他的突然出現感到意外,但也只好停止談話,一齊起身答禮。

錢曾大步走向周鑣,朝他深深一揖。周鑣料想他照例要行跪見之禮,連忙說:「賢契請起,不必多禮!」一邊笑吟吟地彎腰伸出手,準備攙扶。

誰知錢曾立刻直起腰來,居高臨下地瞧著周鑣,鼻孔里輕蔑地一笑,轉身離開了他,走到錢謙益跟前,深深一揖,然後撩起衣裾,後退一步,恭恭敬敬地雙膝跪倒,大聲說:「弟子曾——參見夫子!」

周鑣顯然沒有防備這一招,他目瞪口呆地僵在那裡,好一會兒才訕訕地直起身來,一張瘦臉早已氣得通紅。

錢曾若無其事地站起來之後,轉過身,眯縫著眼睛,把向他怒目而視的客人們挨個兒審視了一遍,然後走向朝東的一排椅子,挨著顧杲坐了下來。

在來客當中,要數周鐘頂不喜歡錢曾。看見他闖進來,周鍾已經老大不樂意。隨後又見他單單向周鑣行禮,雖然是存心作弄,但是對自己卻乾脆毫不理睬,彷彿沒有瞧見一般,周鍾心中更為惱火。只是礙著錢謙益的面子,不便當場發作。按他的脾氣,本應立即拂袖而出,但考慮到剛才追問了錢謙益半天,始終問不出個結果,所以只好忍著一口氣,朝錢謙益拱手說道:

「牧老,我們還是接著談,如何?」

錢謙益沒有立即回答。他正在琢磨著錢曾突然闖席的用意。他明白錢曾決不會無故而來,很可能是受了柳如是的指派,來協助自己對付這批不速之客的。事實上,剛才自己猝不及防,被對方一下子提出阮大鋮的事情,弄得慌了神,差點兒露出馬腳。後來見他們並無多少根據,也未提及鄭元勛,才定下心來,一口否認有這麼回事。可是對方仍舊糾纏不休,一個勁兒尋根問底,逼得自己左右躲閃,正有點兒招架不住。錢曾這麼一闖,確實替自己暫時解了圍,緩了一口氣。此刻,必須抓住這個機會,趕快脫身,否則拖下去,再陷重圍就難辦了……這樣想定之後,他就站起來,拱著手說:

「列位若為阮圓海的傳聞而來,那麼謙益所知者已全部奉告。所謂謙益主謀云云,純屬無稽之談。言盡於此,未知列位可以放心否?」

「這——不瞞牧老說,實在是超宗兄如此這般告知弟等,是以未敢放心哩!」周鍾突然說道。本來,為著保護鄭元勛,他們一直避免說出消息的來源。但是看見錢謙益分明想溜,周鍾心裡一急,便顧不得許多了。

這一招果然見效,錢謙益的身子微微一震,臉刷地紅了。他望了周鍾一眼,立刻又移開視線。

「嗯,你說什麼?」他啞著嗓子問。

「此事是鄭超宗親口說的!」周鍾緊盯著錢謙益,又重複了一遍。

錢謙益的臉色開始變成灰白,身體也搖晃起來。他用力抓住椅靠,背過身去,半晌,才嘟嘟噥噥地說:「簡直……亂……七八糟!」

客人們互相交換了一個鄭重的眼色。陳貞慧很快地站起身,說道:

「牧老……」

然而,就在這時候,朝東一排椅子的末座上,突然響起一陣尖利的笑聲。那笑聲是如此難聽、刺耳,大家倏然回過頭去,只見錢曾坐在那裡。他已經不笑了。可是那尖銳的、金屬般的音響還在人們耳邊嗡嗡了好一會兒才消失。

「諸位今日來此,就是為的這件事么?」錢曾抬頭望著屋樑,大大咧咧地問。見客人們都沉默著,沒有回答,他又說:

「數百里的奔走馳驅,不憚煩的明察暗訪,諸君也可謂棲棲遑遑,用心良苦了。只是,如許心思,卻未必用得妥當啊!」

「噢,遵王兄如此相責,小弟魯鈍,不識其義,倒要領教!」陳貞慧客氣地拱著手問。他看見剛才周鍾一點出消息的來源,錢謙益立即慌了手腳,心裡知道已經打中了要害。他再不怕錢某人逃到天上去。同時,又發現錢曾突然闖進來,與這件事顯然有關;而且這個陰陽怪氣的傢伙,言語之間似乎並不打算否認實有此事,於是陳貞慧立即決定抓住他作為突破口,徹底挫敗對方的陰謀。

這樣一種形勢,錢謙益同樣覺察到了。剛才錢曾一開口,說出那句無異於不打自招的話,錢謙益心裡就暗暗叫苦。按照他冷靜下來後的想法,這件事當時並無外人在場,而且從派錢養先到揚州去的時候起,一直注意不留下任何物證。他大可以矢口否認,甚至可以倒打一耙,說鄭元勛出於想當復社領袖的野心,企圖拉自己做靠山,自己沒有答允,鄭元勛懷恨在心,所以造謠報復。這樣,雖然事情只好作罷,但至少可以確保自己的名聲。現在,倘若給錢曾冒冒失失地捅出來,豈不是兩頭都輸個精光?他心裡又驚又急,恨不得立即制止錢曾的胡說,可是周鑣、周鍾和顧杲等人都在一旁虎視眈眈,只要自己舉動稍有不慎,就會弄巧反拙。為此,錢謙益不能不十分小心。所以他雖然焦躁萬分,也只好眼睜睜地望著錢曾,急切之間,不敢輕舉妄動。

至於錢曾,在周鍾說出鄭元勛來的一剎那間,也頗為震動,而且立即考慮了多種抉擇。他絕不是一個愚蠢魯莽的人,未始不知道一旦直接承認了這件事,會產生什麼樣的後果。但是他也有他的想法。他認為,老師年逾花甲,餘下的機會已經不多了,也許這是最後一次;如果輕易放棄掉,恐怕就未必再有機會,無論對老師、對自己來說,都將是難以補償的損失。既然現在到了這一步,不如乾脆大家攤開來講個明白,從此放開手腳大幹,比之目前這樣偷偷摸摸、畏首畏尾反倒強得多。事實上,如今的復社同以往已大不相同,周鑣等人未必就能一手遮天。憑著錢謙益的聲望和影響,事情不見得毫無希望……這樣打定主意之後,錢曾就不理會老師的焦急目光,不慌不忙轉過臉,朝四個客人掃了一眼,問:

「眼下建虜猖獗,流寇縱橫,國維不張,妖氛日亟。未知諸君子將何以自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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