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爭名位兄弟鬩牆,辯正邪師生反目 迫問實情

儘管早就到了該出門的時候,鄭元勛在他下榻的半塘姜氏別業里,還遲遲地不想動身。他已經換好了衣裳,卻長久地站在堂屋中央,怔怔地瞧著被早晨的太陽照得閃閃發亮的烏木門檻,覺得那彷彿是橫在腳下的一把劍——也許自己一抬腳就能跨過去,也許反被突然躍起的劍刃割傷足踝……

由於答允在虎丘大會上充當錢謙益的代理人,兩天來鄭元勛都處於後悔、不安和苦思焦慮之中。如果說,最初他作為一名附和者,還沒充分認識到這件事的複雜性和危險性的話,那麼現在就完全不同了。他越想越覺得困難很多、風險極大,萬一辦不成,到頭來身敗名裂,被士林唾棄的厄運就會無情地落到自己的頭上。每當想到自己的半世清名,想到半年來自己暗地裡苦心經營的一切,很可能會因此被一股腦兒葬送,鄭元勛就心驚肉跳,無論如何也平靜不下來。

鄭元勛十年前就當上了復社在揚州地區的社長。復社的領袖張溥在世的時候,他一直是兢兢業業,勤於職守,絲毫不敢存有非分之想。他只求能保住已有的地位,作為將來的晉身之階,就心滿意足了。誰知天有不測風雲,半年前,年紀還不到四十歲的張溥突然病逝。副手張採的魄力、才智都遠遜張溥,加上他入仕做官之後,很為朝廷注目,不便公開參預社事。這樣,由誰來接替張溥的位置,就成為全社面臨的最大難題。而社內各派系的角逐爭奪,也就由此而激烈展開。其中,風頭最健、名聲最響的,自然要數吳應箕、陳貞慧這一派——吳應箕是復社資格最老的學長之一,陳貞慧則是「四公子」之首。他們以東林黨人、前禮部主事周鑣為後台,在社內一呼百諾,頤指氣使,誰都得讓著他們三分。對於領袖的金交椅,他們自然不肯放過,而且志在必得。然而,這一派人言行偏激,目空一切,卻也招致社內許多人的不滿;尤其是舊幾社那一批人,對天於吳、陳派的飛揚跋扈早就看不順眼,於是挺身而出,處處同他們作對。舊幾社一派人實力也不小,但成員都是松江一帶的士子,難免心存地域之見。他們反對吳、陳,固然能爭取其他地區一些社友的同情和支持,但想奪取領袖全社的位置,就不是那麼輕而易舉了。這兩派勢均力敵,誰也壓倒不了誰。正是面對這樣一種形勢,一個前所未有的念頭,在鄭元勛的心中悄悄萌動了。起初,它很小,只是不顯眼地冒出一點尖角兒,然而,它是那麼可喜,那麼逗人,於是,就一天天地生長起來。不過,鄭元勛仍然把它保護得很小心、很隱蔽,甚至他的一些最親近的人,也全不知道。當然,這並不妨礙鄭元勛開始積極活動。他本來就有平和、公允、踏實、穩重的好名聲。從此,他愈加顯得虛懷若谷,禮賢下士,竭力同吳、陳派和幾社都保持良好的關係。與此同時,他不放過一切機會,在社友面前表示繼承西張夫子 的遺志使之發揚光大的決心,以及對社內紛爭之局的憂慮和痛心。然後,他就滔滔不絕地大談重振社局的方針措施——第一、第二、第三……鄭元勛很明白,要實現登上領袖寶座的目標,光靠這些還不夠,還必須有強大的後台,於是,他又找上了錢謙益……

這些活動是有成效的,這次虎丘大會,他就被推舉為兩個主盟者之一。這種全社大會,是社內的一種盛典,建社十餘年間,總共也才舉行過四次。它具有檢閱本社力量、決定重大事情,以及擴大聲勢影響的作用。大江南北,多少士子都以能躬逢盛會為莫大榮耀。至於大會主盟一席,其尊隆程度就更不用說。事實上,過去幾次大會,主盟者不是張溥就是張采。所以,這一次誰能當上主盟,可以說,算是半個屁股坐上了領袖的寶座。正因如此,吳、陳派同舊幾社一派明爭暗鬥,異常激烈。鄭元勛照例擺出一副不偏不倚的姿態,一方面極力穩住吳應箕、陳貞慧等人,另一方面又同幾社一派暗中交易。公舉的結果,決定由他同舊幾社的李雯雙雙出任主盟。吳、陳派大為憤怒,揚言要抵制這次大會。鄭元勛連忙苦苦相勸,又表示情願把主盟一席讓給他們。吳、陳派目標不在鄭元勛,自然不肯,可是這樣一來,也就暫時不好意思鬧下去了。鄭元勛穩定了局面,便開始興沖沖地著手籌備開會的事宜。就在這時,錢養先忽然來到揚州,向他轉達了錢謙益要替阮大鋮開脫的意思,鄭元勛覺得正好乘此機會,進一步巴結討好這位東林領袖,作為日後的有力靠山,所以立即爽快地答應了。沒想到,到頭來錢謙益竟毫不客氣地把一切責任、風險都推到他的頭上……

「哎,我為什麼要答允他?我真不該答允他!」鄭元勛在心裡氣急敗壞地叫。然而,與此同時,他又分明聽見發自心中的另一個冷冷的聲音:「你不答應,又會怎樣?只要錢謙益在士林中隨隨便便說上幾句不支持的拆台話,你的那一點本錢,也同樣賠不起喲!」

鄭元勛感到絕望了。現在,他覺得在這個世界上做人真是很難。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又回到適才那柄「利劍」——門檻上,那「劍身」的光芒似乎更加刺眼了,簡直是在朝他嘿嘿冷笑。鄭元勛把心一橫,抬腳向外邁去。就在這時,他看見身材瘦小的老僕殷報手裡揚著一張拜帖,匆匆走了過來。

「稟老爺,周老爺,還有幾位相公來拜。」

鄭元勛只好把邁出去的一隻腳又收回來。他沒精打采地接過拜帖,問:「哪個周老爺……」突然,像被人卡住了脖子似的,噎住了,只見拜帖赫然寫著:

鄭元勛怔怔地瞪著帖子,彷彿不認識這幾個字似的。接著,他的雙手開始微微發起抖來,腦門變得更亮了,後來,竟冒出了星星點點的汗珠子。

「老爺……」一個蒼老的聲音在身邊響起。鄭元勛猛一回頭,只見殷報正關切地瞧著自己。這個老僕人,跟隨鄭元勛已有二十餘年,一貫忠心耿耿,辦事勤快,而且最能體察主人的意思,所以鄭元勛待他也特別優禮,輕易不斥責一句。可是,不知為什麼,此刻殷報那關切的眼神,那催促的語氣,以及那等待回話的姿態,都叫鄭元勛感到刺眼,可惡,不是味兒。

「催什麼,混賬東西!」他爆發似的吼道。可是,話一出口,他就自覺失言,立即頓住了。

殷報卻不驚慌。他恭順地低下頭,打眼角斜瞟著主人:「老爺若是不想見客,小的便去回答他們,就說老爺已經……」他故意把「出門」二字說得含糊不清,但相信主人自能領會。

鄭超宗目光一閃,但很快又搖搖頭。他沉吟了一下,挺直身子,板起臉孔教訓說:「我分明在此,豈可謊稱不在?這不是騙人么!我每常不是教你,待人接物,這誠、真二字是頂要緊的!此種伎倆對待尋常之客,尚且不可,何況這幾位都是我的知交密友,正巴不得他們常來見面親近哩!」

說著,他就整一整衣巾,撇下被教訓得發怔的殷報,管自搖搖擺擺地向外走去。

鄭元勛剛剛迎出門外,客人們所乘坐的轎子也正好到了。轎簾開處,從第一乘轎子里走下來的是周鑣。他大約五十上下的年紀,身材瘦小,有著一個碩大飽滿的前額,和一張狹小而冷峻的臉,這張臉被一部濃密的絡腮鬍子遮去了一半,剩下的地方就更小了。在這有限的地方,卻安放著一個大得異常的圓鼻子,兩道同樣濃密的、向前聳出的眉毛,一雙瞳仁黑中帶綠的眼睛,永遠躲藏在眉毛下,咄咄逼人地向外掃視。他是崇禎元年進士,官至南京禮部主事,由於上疏彈劾宦官,觸怒皇帝,被削職為民。他在士林中聲望很高,對阮大鋮一向深惡痛絕,崇禎十一年復社諸生起草《留都防亂公揭》,據說實際上是他出的主意。他頭戴四角方巾,穿一領花絨直裰,身體似乎並不好,一下轎子就頻頻咳嗽,把蒼白的、沒有血色的臉掙得通紅。

緊接著的一乘轎子里走出了復社的元老周鍾,他是周鑣的堂弟,模樣兒卻與堂兄沒有任何相似之處——甚至正相反。他的臉膛很寬,呈橢圓形,鼻子和眼睛卻細長小巧,再配上疏朗的鬍子,秀氣的眉毛,往往使人誤認為他是一位溫文儒雅的人。其實不然。據說有一次,他在酒筵上碰見了阮大鋮,一言不合,他發起怒來,竟把整桌酒席掀翻在地,摔得稀爛,然後拂袖而去。在這一點上,他顯出了與周鑣有著相似的性格。不過,這兄弟倆平日的關係並不怎麼融洽。兩家門下的弟子對立尤其嚴重,經常互相攻擊,爭吵不休。這一次周鍾本不肯來,是陳貞慧一再上門請求,動之以大義,才說服了他一起前來。

周鑣一見鄭元勛,略拱一拱手,劈頭就說:「我知道你很忙。我也很忙。但有幾句話,一定要說,說完就走,決不礙你的事!」說著,他也不等鄭元勛答話,回頭瞧了瞧,看見陳貞慧和顧杲也都下了轎子,便說一聲:「請啊!」帶頭向大門內走去。

鄭元勛很清楚這位周老爺子的脾氣,不敢阻攔。他匆匆向其餘幾個人拱拱手,便轉過身,竭力趕上周鑣的步伐,在前面畢恭畢敬地引著路,來到了大堂之上。

當大家重新行過禮,分賓主坐下之後,客人們各自啜著茶,沒有立即開口說話。周鍾等三人顯然是等著周鑣,而後者卻慢慢地撫弄著絡腮鬍子,從眉毛底下直瞅著鄭元勛,彷彿要在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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