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爭名位兄弟鬩牆,辯正邪師生反目 圓圓被騙

一連兩天的陰雨,使從四面八方聚集到蘇州來的復社社友們頗為掃興。他們大部分時間都被困守在各自的客房裡,喝悶了酒,睡厭了覺,各種話題也都談完了,只好百無聊賴地望著灰濛濛的天空皺眉頭。有人甚至斷言,這次虎丘盛會必定被這鬼天氣弄得黯然失色,興味索然。可是,到了三月二十八這一天,一抹明亮的曙色出乎意料地從天東頭冒了出來,接著,沉默了多日的鳥雀也開始吱吱喳喳地啼鳴著,撲稜稜地上下飛竄。雖然天幕上還浮蕩著薄翳,原野上也依舊水氣迷濛,但是曙色深處,一朵嫣紅的朝霞驀地綻開了。它猶如從天孫 的織機上飛出的錦緞,不斷地湧現著、堆積著,把璀璨的光華投向高天,投向大地,投向炊煙四起的城市。於是,返青的小樹林啦,正在開耕的田野啦,城頭上的雉堞啦,屋脊上的瓦頂啦,都一齊閃出五彩的光暈。微冷的空氣中,有一股清爽的、令人心神愉快的意味。

從大清早起,閶門外碼頭、接官亭、釣橋一帶,就聚攏了各式各樣的大小船隻。因為幾天來,復社的相公們又要大會虎丘的消息,已經傳遍了七里山塘,所以船戶們都紛紛趕來搶一份生意。其中有一篙一櫓的「七里厾 」,有雙櫓的快船,還有重檐走艫、富麗堂皇的沙飛船,一隻一隻都拾掇得雅緻整潔,船身漆著彩紋圖案,講究的還在窗戶上嵌上蠡殼,在艙里陳設著香鼎瓶花。掌篙搖櫓的,大都是些中青年的船娘。她們的髮髻梳得油光水滑,臉上薄薄地施著脂粉,鬢邊插著珠翠,雪白的手腕上還戴著明晃晃的鐲子,娉娉婷婷地站立在船頭上。每當岸上來了客人,她們就七嘴八舌地用蘇白招呼起來:

「幾位公子阿要上虎丘去白相?介末請坐我的船去好哉,船上有茶喝,有點心吃,交關之舒服穩當,保管公子們滿意,好?」

「兩位大爺來啊來到蘇州哉,我的船又快又穩,上虎丘白相最便當,還有這位大爺,也一起來哉,勿要看介只船小,再坐幾個人也勿要緊格!」

「介搭去虎丘,坐船最舒服哉,如果這幾位通通要去,我划船相送,價鈿一定便宜,好?」

一般外地初來的客人,見了這樣如花似玉的船娘,聽了這甜美動聽的柔聲軟語,都會頓時心平氣和,覺得很難拒絕。老實一點的甚至連價錢也不好意思同她們爭論,身不由己地就跨上船去。於是長篙一點,柔櫓輕搖,一隻畫船就離開了碼頭,欸乃聲聲,沿著七里山塘,向虎丘盪去了……

當載著復社士子的船隻三三兩兩離開碼頭的時候,冒襄也乘船到了蘇州。同他一塊趕來的還有他的朋友——金沙人張明弼。他們沒有進城,也沒有立即前往虎丘,而是沿著運河一直往南,朝著胥門外的橫塘駛去。

冒襄大半個月前離開南京,到常州後,接連收到北京兩位熟人的來信,都證實了冒起宗即將調離襄陽的消息。這使他進一步感到寬慰,也使他終於回心轉意,修了一封家書,派人先送回如皋,向母親稟明一切;自己則買舟南下,到蘇州來赴復社大會,順便探望陳圓圓。恰巧在半路上,遇見了正到處尋訪他的張明弼。

張明弼是個年近花甲的老頭兒,五年前中了進士之後,被派到粵東揭陽去當縣太爺,最近因為得罪了上司,又被貶回浙江按察司當個管文書的小官。他覺得沒有意思,便借口回家探親,告了個長假,到處遊山玩水,尋朋訪友。他同冒襄,還有陳梁、劉履丁、呂兆龍幾個,十年前曾在秦淮河的眉樓上義結金蘭,立誓以心相許。論起他同冒襄的交情,較之吳應箕、陳貞慧等人更為密切。這一次,張明弼是受了陳圓圓之託,來找冒襄告急的。據他說,由於蘇州府出動衙役,那些雇來守護陳圓圓的「撞六市」被捉去了好些人,眼看堅持不住,半個月前,只好又把陳圓圓轉移到橫塘藏起來……冒襄聽了這個消息,起初還擺出滿不在乎的樣子。直到讀了陳圓圓捎來的信中,有「君倘不來,恐成永訣」的話,他才有點著緊起來,聽憑張明弼吩咐船家晝夜兼程,總算在今天一早趕到這裡。

橫塘是個不大的圩鎮,離胥門也就六七里的水程。由於靠著運河,往日倒也頗為興旺;如今卻同蘇州一樣,蕭條冷落得很了。冒襄在碼頭上了岸,吩咐冒成和長班留在船上等候,然後由張明弼引路,沿著狹長的小巷彎彎曲曲地走了一陣,來到了一個小小的門樓前。張明弼上前敲門,半天,才有一個老門公出來開門。張明弼早已不耐煩,扯住冒襄就往裡走,一邊興沖沖地叫:

「圓圓,圓圓!看我把誰給帶來了!」

冒襄跟在後面,想到馬上就要同陳圓圓相見,心情也很有點激動:「嗯,大半年不見,又經歷了這一番顛沛驚恐,她不知怎樣了?還是嬌艷如昔么?哎,只怕不免憔悴瘦損了吧?」他想,一邊四面張望著,希望儘快見到那張熟悉的、可愛的臉蛋。

張明弼叫了一陣,屋子裡靜悄悄的,沒有任何動靜。就連平日的使喚丫環,也不見一個露面。

張明弼同冒襄交換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眼色,直著脖子又叫:「圓圓,圓圓!」

「兩位相公不用叫了,屋子裡沒人。」一個蒼老的聲音從背後響起,原來那個老門公已經跟了進來。

「啊,沒人?上哪兒去啦?」

老門公沒有馬上回答。他眯縫眼睛打量著冒襄:「敢是小人眼拙,這位相公卻似不曾來過?」

「這便是如皋冒辟疆相公!」張明弼說,「今日特地從常州趕來瞧圓姐兒的。門公,你快快把她找回來,我們還有要緊的事哩!」

門公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啊,你就是那個冒、冒相公?」他神色緊張地問。

冒襄莫名其妙地點點頭。

「那麼,那麼圓姐兒當真不是相公接走的?」

冒襄越加摸不著頭腦:「你說什麼?我接走圓圓?哪有此事!」

門公直著眼睛瞧了冒襄半晌,喃喃地說:「哎,糟了,糟了,果然不錯,上了當了!」

冒襄和張明弼吃了一驚。

「喂,到底是怎麼回事?」張明弼生氣地追問。

「這件事,小的也只知個大概——哎,兩位相公請坐,待小的稟來。」看見兩位客人急躁地搖搖頭,門公就嘆了一口氣,說起來:

「小的聽說,這是去年惹下的禍。去年,田皇親派人來蘇州,點著名兒要買圓姐兒,誰知弄了個假的回去,惹得田皇親大發脾氣。故此這一次追得真緊,圓姐兒接連換了好幾個地方,都沒能躲開他們。憑著幾位相熟的相公相幫,買動一班『撞六市』,同他們放對……」

張明弼不耐煩地打斷他:「這些我們都知道了。你只挑要緊的說——後來怎樣了?」

「哎,是——後來,後來就躲到這裡。那一天,也是這個時辰,小的正在門房裡打盹兒,冷不丁有人『咚咚咚』射門,小的爬起來開門一看,原來是鎮上的船戶陸小四,後面還跟著個長大漢子。小的問他來作甚?陸小四說:『如皋冒相公來了,正在碼頭上的船里,吩咐請圓姐兒即刻過去相見。』又指著那漢子說這就是冒相公的長班,來接圓姐兒的,轎子就在門外。小的平日每常聽說,圓姐兒一心一意就是盼的冒相公來,便給他報了。翠影丫頭即時出來,把長班叫了進去,說是圓姐兒要問他。小人站在門影里同陸小四正說話哩,就見圓姐兒穿戴整齊,張皇失落地走出來,上了轎,隨那長班去了。當時大伙兒都喜歡,說:這下可好了,圓姐兒有救了。誰知呀,圓姐兒這一去,直到天晚也不見回來。大伙兒都有點納悶,又猜道冒相公帶了圓姐兒到哪兒白相。過了四五日,還不見音信。大夥這才著緊起來,四下打聽,都不得信兒,去找陸小四,也不知他躲到哪兒去了。後來影影綽綽傳出言語來,說圓姐兒早被田皇親的人弄回京里去了,也不知是真是假。今日見了相公,才知圓姐兒真的給騙去了!唉,聽說田皇親性子暴戾非常,圓姐兒這一去,不知是好是歹呢!」

老門公一邊說,一邊直搖腦袋。冒襄和張明弼卻像當頭挨了一棒似的,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弄得目瞪口呆。

「啊,你……你這話可是當真?」張明弼好容易才掙出一句。

「小人怎敢欺矇相公!圓姐兒,多好的一位姑娘,最是憐貧惜老。便是小人,平日一弔半吊的,也沒少受她的恩惠。可是這世道,偏不讓好人安生……」門公傷感地搖著頭,抖抖索索地拉起袖子去抹眼睛。

張明弼問不下去了。他眨巴了一會兒眼睛,只好回頭徵詢地望著冒襄:「辟疆,這事你看……」

冒襄冷冷地問:「這事——出了有多久啦?」

「啊,今日是二十八,圓姐兒走的那天,我記得是十八,嗯,回相公,有十天了。」

冒襄哼了一聲,走開去,很快又走回來,坐到椅子上。他緊皺著眉毛,一聲不響,臉孔漸漸變得通紅。終於,他站起來,咬著牙說:

「她、她怎麼這樣蠢!簡直糊塗透頂!這樣就上當了!我派人來接她上船?笑話,那時我還在常州,怎麼可能,怎麼會!真是昏了頭,輕輕易易就被騙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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