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遇淫威宛娘驚虎口,激義憤書生斥牙行 痛失善本

「哼,只要有我黃宗羲在,斷不容那伙敗類的奸謀得逞,這是毫無疑問的!」黃宗羲抿緊了稍稍向前突出的嘴唇,堅決地想。這時,他正走在蘇州城西閶門內的大街上。他走得那樣急,以致胳肢窩下夾著一個青布包袱、正從身後替他打著油紙傘的書童黃安都有點跟他不上。

綿密的春雨在無聲地飄灑著,雨水澆濕了石子鋪砌的路面,澆濕了街道兩旁店鋪的黑瓦頂,也澆濕了街上來來往往的油紙傘、斗笠和轎頂,給本來就顯得悶悶不樂的行人臉孔,蒙上了一層灰暗的色彩。這一場春雨,按說來得正是時候,要在以往,它多少能給憂懼不安的人心注入一些溫暖和希望。可是如今不行了。如今的蘇州,這個江南首屈一指的商埠、絲織業的中心、大明帝國空前繁華的一個象徵,經過多年來沉重的戰費負擔的消耗,以及去年夏秋之間那一場橫掃三吳地區的大旱和蝗災的襲擊,終於徹底地衰落了,幾乎成了一個乞丐塞途、餓殍載道的鬼蜮世界。僅僅在大半年前,那遍布全城的機房裡,提花織機還一天到晚地軋軋作響,如今已經難得聽到了。那縱橫交錯的水巷,昔日還飄蕩著美妙的吳儂軟語和琵琶,如今已經被窮餓無計的呻吟愁嘆和失去親人的哀哀痛哭所代替。至於最熱鬧繁華的閶門一帶,由於商船往來稀少,店鋪紛紛閑歇。以往那種百貨充盈、遊人熙攘的景象也已經蕩然無存,只剩下少數的店鋪還勉強支撐著門面,那景況也相當慘淡可憐了。只是由於最難熬的春荒已經過去,四鄉湧來的饑民開始逐漸離開,加上盛傳復社的相公們又要來參加虎丘大會,這對於正在饑寒中苦苦掙扎的市井小民來說,無論如何總是個碰運氣、謀活路的機會,於是他們拼著一口氣,又想方設法地積極活動起來,才使得蕭條冷落的市面,多少恢複了一點活氣。

不過,此刻黃宗羲卻沒有心思理會這些,因為最近以來複社內部所發生的事態是如此地嚴重,簡直把他的全部思想都佔據了。他是三月初七那天夜裡,同朋友們結束了在李十娘家的飲宴,回到冒襄下榻的河房之後,才第一次聽說有人試圖替阮大鋮翻案的。當時,他是那樣的吃驚和憤怒。他不僅完全同意社友們認為這樁陰謀的主角是幾社的分析,而且拍案而起,主張立即前往松江,向幾社之徒大興問罪之師。只是由於陳貞慧力主持重,再三勸說,他才勉強忍了下來。按照陳貞慧的計畫,他們當然決不放過幾社那伙敗類。但是,考慮到自從前些日子,在爭當大會主盟的角逐中失敗以來,自己這一派人的影響力已大為削弱,加上另一個主盟者鄭元勛看來又已經同幾社的人穿上了連襠褲,光憑自己這麼幾個人,到時也許控制不了局勢。為穩妥起見,還必須去請一兩位德高望重的東林元老出來壓陣。這一點,黃宗羲也是同意的。然而,在討論到究竟請誰出面的時候,他卻同大家發生了爭執。他提出錢謙益就住在常熟,與蘇州近在咫尺,不妨請他出面;但是多數人不贊成,而主張到金壇去請周鑣、周鍾兄弟。本來,周氏兄弟都是士林中聲譽卓著的人物,又是堅決的反阮派,請他們出面也未嘗不可;但是吳應箕等人卻因此而排斥錢謙益,把他說成似乎是不可信賴的。這一點,卻大大激怒了黃宗羲。他不能容忍任何人藐視和詆毀錢謙益,尤其不相信吳應箕所說的錢謙益似乎也主張寬縱閹黨的傳聞,因此當場就同他們爭吵起來。偏偏對方人多,特別是侯方域和顧杲,說話又尖又損,黃宗羲只有一張嘴巴,爭他們不過。他一怒之下,便聲言不同他們一道上虎丘。後來,虧得陳貞慧、梅朗中、張自烈幾個竭力勸解,又同意黃宗羲上常熟去把錢謙益也請來,才把這場風波好歹平息下去。

現在,陳貞慧和顧杲到金壇去了,冒襄經過大家勸說,也同意參加大會,但又說有事要辦,必須先上常州,獨自走了。剩下黃宗羲跟著吳應箕、侯方域、梅朗中、張自烈幾個,提前到了蘇州,住進皋橋往東不遠、一位名叫錢禧的社友家裡,打算一邊觀察動靜,一邊預做準備。不過,黃宗羲仍然一心想著到常熟去訪錢謙益,而且由於想到很快就會同這位老世伯相見,他的心情甚至變得更熱切了。

說到黃宗羲同錢謙益的關係,確實與一般人不同。這不僅因為黃宗羲的父親黃尊素與錢謙益當年同屬東林,兩家本來就有交情;而且還由於黃尊素被閹黨迫害致死後,錢謙益對這位故人之子,多年來一直十分關懷照顧。他看見黃宗羲生活拮据,常常給予資助不必說,還特意把黃宗羲請到常熟家裡去住下,將全部藏書向他敞開,讓他潛心攻讀,同他一道討論切磋。錢謙益的文章學問,黃宗羲自然是十分敬佩;而黃宗羲的好學深思,見解不凡,也常常使錢謙益大為驚異,於是又不遺餘力地向別人推獎揄揚。因為這些緣故,黃宗羲對這位老世伯一直十分感激,把錢謙益當作前輩知己。雖然他早就拜了著名大儒劉宗周為師,但比較起來,博學多才、思想靈活、不拘一格的錢謙益卻另有一種特殊的吸引力,使黃宗羲不由自主地對他懷有一種親近的依戀之情。事實上,在黃宗羲看來,錢謙益作為當年身受迫害的東林元老,無論是就對閹黨的仇恨而言,還是就目前在士林中的威望影響而言,周鑣、周鍾兄弟都無法與之相比。任憑几社那伙人再囂張跋扈、再善於蠱惑人心,到時只要錢謙益出面說上一句話,他們的陰謀就一定不能得逞。這一點,恐怕周氏兄弟還未必能做到。

「哦,無論如何,我得趕緊到常熟去,越快越好!」他在心裡這樣催促自己,不由自主地興奮起來,腳步也邁得更快了。

這樣一直走到吳趨坊。這一帶是書坊萃集的地方,大大小小的鋪子很是不少。過去黃宗羲到蘇州,總要上這兒來轉一轉,所以並不生疏。不過,現在黃宗羲到這兒來,卻不是為了買書,相反是打算把手頭一套宋版《潛虛衍義》設法抵押出去。因為他已經有兩年多沒見錢謙益了,這一次上常熟,不管怎麼說,總得辦點禮物。但眼下他已經是囊空如洗,別說辦禮,幾乎連回家的旅費都頗費躊躇。照理說,他也不該弄到這樣子,僅僅半個月前,身上還帶著五六十兩銀子。誰知碰上了陳貞慧、吳應箕這伙朋友,三天兩日不是飲酒,就是訪妓。雖說自有冒襄、陳貞慧這些闊氣的公子哥兒做東,可自己也不好意思天天白吃,偶爾也要還上一席兩席。這麼一鬆手,轉眼工夫就把錢花個精光。自然,他還有一班朋友,但為著請錢謙益出面的事,剛剛同他大吵了一場,現在又低聲下氣地伸手借錢,黃宗羲無論如何也放不下這個面子。想來想去,最後才想到這部《潛虛衍義》上。這部書半個月前鬧了一場風波。後來黃宗羲到底捨不得,把它送到裱褙店去,經過那裡的老師傅仔細地漂洗、修補,重新裝裱,居然奇蹟般地大體恢複了原貌。這是目前黃宗羲手頭唯一還值點錢的東西,他雖然十二分捨不得,也只好狠狠心暫時押出去。這件事,本來派黃安辦就成,可是黃安來了一趟,回去說書坊的老闆們刁滑得緊,明明值十六兩銀子的書,他們竟然只肯出三兩四兩,最通融的一個也只出到七兩。黃宗羲又氣又急,把書童罵了一頓,說他不中用,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好。但罵歸罵,到頭來,卻還得親自出馬。

「無論如何,這套書是十六兩買來的,我就得押回十六兩!」黃宗羲執拗地想,揮手趕開幾個圍上來討錢的小乞丐,又側身讓過了一隊扛著棺材號哭而過的送喪行列,這才踏進大來堂書坊的門檻。

這所大來堂,據黃安說,就是願意出七兩銀子的那家書坊,瞧門面倒也平常,外面豎著「古今名書發兌」的木招牌,當門一個小小的櫃檯,四面靠牆壁排列著書架,上面堆滿了各種書籍,此外就是一張小方桌和幾張椅子、凳子之類,那是供顧客歇腳的。不過,此刻裡面卻看不見一個顧客,只有一個夥計模樣的後生正伏在櫃檯上打盹。

黃安合上油紙傘,在門檻外甩了幾下積在上面的雨水,順手把它倚在門邊上,就走過去搖醒那夥計,說明來意。誰知不巧,書坊老闆不在家。問去了哪裡,那夥計也說不清;讓他派人去找,又諸多推搪地不願意。最後,黃宗羲聽得心頭火起,乾脆叫黃安別理會他,管自移了一張椅子在門邊坐下,並命黃安把那套《潛虛衍義》拿過來,一邊作最後的摩挲賞玩,一邊等候坊主回來。

淅瀝的春雨還在不停地下。雨水在門檻外積聚起來,又緩慢地向更低洼的地方流去。這雨已經下了整整一天,街道上的泥塵污垢被洗得差不多了。如今這一小片流動的積雨看上去是清澈和乾淨的。它被屋檐上不停落下的水滴濺擊著,勾畫出一長串奇妙的圖案。

黃宗羲把《潛虛衍義》從楠木匣子里取了出來。這書共有四冊,一色灰藍色的書衣,有點發黃的宋箋藏經紙書籤上,印著書的名稱,看上去十分古雅。翻開里頁,可以發現這書不僅紙幅版框特別高大,而且字體也挺大,一個個方正工整,刀法圓潤,更兼紙色墨汁,粲然奪目,一望而知是宋代浙版書中的精品。美中不足的是,個別書頁上,如今留下了一些無法漂洗乾淨的污痕。這污痕使黃宗羲感到心疼和憤恨,同時又使他對這書更多了一分抱愧和愛惜之情……終於,他長長地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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