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遇淫威宛娘驚虎口,激義憤書生斥牙行 寺內搜人

錢謙益和柳如是到蘇州已經兩天了。他們沒有進城,下榻在閶門外彩雲里已故徐太僕家的東園。徐太僕名時泰,萬曆年間進士。他家是三吳數一數二的巨富,在蘇州擁有的園林房產不下七八處之多,這東園是徐太僕暮年靜養之所,雖然不甚寬敞,卻頗為清靜幽雅。錢謙益深喜它境界不俗,出入蘇州時,每每在這兒落腳。

由於事先約定要到蘇州來聚齊的陳在竹和錢養先一直不見蹤影,錢謙益對於這半個月來,他們二人在外間活動的情形至今摸不清底細。眼看已經是三月二十三,再過五天,就是虎丘大會。雖然這兩位心腹族人的辦事本領都是可以信賴的,但是這一次的使命非比尋常,而且時間緊迫,因此錢謙益始終暗暗懸著一份心,生怕會出什麼婁子。

錢謙益的擔心,說來也並非多餘。一個多月前,他得到內閣首輔周延儒傳來的信息,諷示他運用自身在士林當中的威望和影響,設法促使東林、復社方面停止對阮大鋮的激烈抨擊,改而採取比較寬容的態度,以此作為他錢謙益復官起用的一種交換條件。當時,錢謙益就頗為猶豫,而且對於周延儒的刁難要挾深為氣憤。不過,他苦苦等待、鑽營了十三年之後,終於出現這麼一個轉機,卻又無論如何都捨不得輕易放棄掉。他隱隱預感到,這是他的最後機會,如果加以拒絕,他也許將會抱憾終生,死不瞑目。因此,躊躇再三,錢謙益還是橫下了心,決定冒險嘗試一下。

經過同陳在竹、錢養先,自然還有柳如是,反覆磋商研究,錢謙益同意了一個在他看來比較可行的計畫。這個計畫是這樣的:按照他們的估計,替阮大鋮開脫的主要阻力,當然是來自復社。不過在復社當中,真正堅決強硬反對阮大鋮的,除了少數像吳應箕這樣的激烈分子之外,還有就是陳貞慧、黃宗羲、顧杲、侯方域這批東林黨人的後代,他們的父祖輩在魏忠賢專權的時代,曾受到嚴酷的迫害,對於閹黨有不共戴天的仇恨,讓他們捐棄舊怨,寬恕阮大鋮,看來是辦不到的。不過,在整個復社當中,以上兩類人畢竟是少數,多數的成員,與阮大鋮其實沒有什麼了不得的仇怨,無非瞧著現時在士林當中,罵閹黨、斥小人是件時髦的事兒,於是也跟著瞎鬧騰,希望藉此出出風頭,博得個「君子」的美名。近幾年來,事實上已經有一些人對這種沒完沒了的「門戶之爭」頗感厭倦,流露過和衷共濟的想法。如果設法聯絡第三種人,再通過他們說服第二種人,那麼就能夠把相當大的一批人爭取過來。此外,看來同樣重要的是:目前復社的成員雖然人人都以「清流」自居,以「君子」自命,實際上其中卻分門立派,各有各的小圈子,利益、打算都不相同。過去已經是面和心不和,自從復社的創始人張溥於去年逝世之後,各派之間的明爭暗鬥,更加日甚一日。如果能巧妙利用他們的矛盾,使之尖銳激烈起來,那麼到時又可以爭取到一批人。只要把大多數人拉到自己這一邊,剩下的少數人士縱然強項頑固,也無濟於事了。

基於這樣的分析和估計,他們決定首先從兩個方面來實施他們的計畫:一方面,派錢養先帶著幾名族中心腹子弟,到揚州去找鄭元勛。因為鄭元勛曾經向錢養先表露過對於目前這樣壓制阮大鋮有不同看法,加上他又是本屆復社大會主持者之一,只要說動他,再通過他去聯絡說服其餘的人,事情就會順當得多。鑒於平日鄭元勛對錢謙益奉若神明,巴結得不得了,估計錢養先此行問題不大。另一方面,則是派出陳在竹,也帶著幾個得力的子弟,到松江一帶去活動,散布吳應箕、陳貞慧等人對舊幾社一派人極端不滿,認為他們成心拆台,攪亂社局,以便取而代之,因此準備在虎丘大會上同他們攤牌算賬的謠言,從而煽動舊幾社一派人的憤怒,使之在未來的鬥爭中即使不倒過來,至少也保持中立。當以上兩個方面都辦成之後,接下來,就在虎丘大會上,由鄭元勛發難,錢家的族人弟子群起響應,提出寬宥阮大鋮的主張,並且憑仗多數作出公議,布示四方,上達朝廷。只要能做到這一步,事情就算成功了。最後,根據柳如是的建議,在整個計畫進行的過程中,錢謙益都避免直接出面,只在幕後調度指揮。這樣,萬一事情失敗,也不至於嚴重損害錢謙益的聲譽和地位。

這個計畫,陳在竹和柳如是都覺得比較切實穩妥,錢養先尤其樂觀,認為已是萬無一失。受了他們的鼓舞,錢謙益的勁頭也來了。事實上,一旦擺脫了開始那種猶豫消極的狀態之後,他所表現出來的巨大熱情和過人精力,使手下的人都為之驚訝。為了推動計畫的實施,近一個月,錢謙益已經全力以赴地行動起來。他先修了一封措辭得體而又意思明確的信,託人送往北京,向周延儒表示態度;同時,又再拿出幾千兩銀子作為活動費用,交給陳在竹和錢養先帶上,命他們立即分頭出發。這之後,他就開始利用他在士林中的崇高聲望,一改近幾年懶於見客的習慣,對於來訪的人士,不論貴賤高低、熟與不熟,一律給予接見,優禮相待;對於他們的請託要求,也儘可能給予滿足或幫助,使這些人一個個都受寵若驚、大為感動;受到恩惠的,對他更是滿懷感激。消息一傳開,又招引來更多的拜訪者。以至到後來,半野堂前竟弄得一天到晚轎馬不斷,城裡城外的客店都住滿了等待接見的人。錢謙益也不辭勞苦,一邊服著參湯,一邊抖擻精神接客。在這期間,他自然也想方設法散布例如「虜寇交煎,國事日危,亟宜平息黨爭,和衷共濟」一類的論調,只是迴避不提阮大鋮這一點。這樣一直忙了將近一個月,眼看同陳在竹、錢養先約定的會合日期已到,他才帶著柳如是匆匆趕到蘇州來。然而,令人不解的是,幾天過去了,陳、錢二人卻沒有一個回來複命,錢謙益就有點擔心了。他不由得開始想,自己是不是把事情估計得太簡單?事實上吳應箕、陳貞慧那一幫子人數雖少,在復社當中的影響力仍然相當大。加上阮大鋮是欽定逆案中的成員,是狗彘不如的閹黨兒子,這種觀念十多年來已經在人們的頭腦里生了根,一旦要加以改變,絕不是件容易的事。何況,士林當中的情況相當複雜,人人都熟讀詩書,腦瓜都會繞彎子,要完全騙過他們並不容易。不錯,他們之間確有糾紛,而且相當尖銳。善於利用這些糾紛,固然有可能達到目的;但是反過來,也會恰恰因為這些莫名其妙的糾紛,使再好的計畫也葬送掉……

錢謙益因為耳背,開始聽不清茂林說什麼,後來走得近了,才聽出是在述說《大莊嚴論經》當中的《屍毗王捨身飼鷹》的故事。故事的大意是說:古時有個屍毗王,精勤苦行,一心向佛。佛祖為了考察他心志是否堅牢,乃命天神毗首羯摩化作鴿子,他自己化作老鷹。鴿子躲到屍毗王的腋下。老鷹趕來索取,屍毗王不允,寧願割自己身上的肉來換取鴿子的性命。老鷹同意了,但要求割下的肉須同鴿子重量相等。屍毗王命人拿來一桿秤,一邊放鴿子,一邊割自己的肉。誰知身上的肉一一割盡,仍然未抵鴿子的重量。屍毗王最後舉身上秤,表示願意把整個身子舍獻出去。這時大地震動,諸天唱嘆,佛祖顯形,微笑嘉慰。屍毗王心志愈堅,合十作偈說:

聽說錢謙益曾經官居禮部右堂,那姓金的漢子似乎呆了一呆,但是剛才他的橫蠻勁頭使得太滿,眾目睽睽之下很難兜得轉來。他瞪了幾次眼睛,又使勁地咽了一口唾沫,才勉強地拱一拱手說:「原來是錢老爺,在下金三,是京里國丈府里派來姑蘇公幹的,適才不知老爺,多有衝撞,休怪!」

錢謙益本來就沒有心思下棋,聽見柳如是這樣建議,他點點頭,站起來,等紅情服侍他換過衣服之後,便攜了一支藜杖,叫了一名小廝跟著,慢慢地走出外面去。

錢謙益來到大門口,就站住了。他揚起臉,朝彩雲里南頭眺望了一陣,直到斷定無論是陳在竹還是錢養先的影子,都不會很快出現之後,才失望地轉過身,信步向西園行去。

「叫你們住持說話!」

正是春天進香的季節,街道上,來來往往凈是從四鄉趕來進香的客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或者乘轎,或者步行,不少人還背著包袱、挑著籮擔,在又窄又長的街道上挨著、擠著,那些低矮淺窄的茶館,生意清淡的香燭店,像著了魔似的,一下子緊張忙碌起來,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活氣。顯然,儘管四鄉都在鬧饑荒,米價騰踴,人心惶惶,但是人們奉祀神靈之心,卻絲毫不敢懈怠。他們寧可把褲腰帶勒得更緊一點,也要設法拿出儘可能多的香燭和捐贈,再加上更虔誠的禱告和許願,希望求得神明的垂憫,保佑自己及親人的福祿康寧……

錢謙益夾在香客當中,來到懸著「戒幢律院」橫匾的山門前。他稍稍停留了一下,將門外那些擺賣香燭元寶、胭脂簪珥、牙尺剪刀以至經典木魚的大小攤檔瀏覽了一遍,發現並無看得上眼的貨色之後,才慢慢地踱著方步,走進寺中。

戒幢寺的規模不算太小,一共三進,兩邊還有別院。寺前的部分本是門廳,現在改成了四天王殿;寺後是藏經閣和僧舍。居中一進的大雄寶殿,是大廳改建的,頂上加了一重飛檐,殿前築起了露台,氣象頗為宏偉。不過這樣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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