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顧眉娘妙曲釣金龜,阮大鋮無聊排新劇 書房奧妙

過了片刻,阮大鋮擦著汗,重新走了回來。

徐青君和計成都撐不住,笑了起來。

大家一怔,回頭望去,原來阮大鋮不遲不早,恰巧在這當兒回來了。

「哎,老臧,你可別多心!你教導有方,盡職盡責,我平日都是深知的!只是剛才,剛才——哎,不說它了。總之你我莫逆之交,縱有言語衝撞了你,也請休怪!今兒你們辛苦了半天,想都睏乏了,所以唱著唱著就懈怠起來也未可知。今兒就到此為止,你帶她們下去好好歇息。回頭我叫趙管家稱二十四兩銀子過去,明兒再放一天假,讓大伙兒透透氣,樂一樂。你臧老爸也歇一歇,來陪我喝酒!」

阮大鋮家的這個戲班子,原先是由一個名叫蘇崑生的老頭兒調教的。蘇崑生是個老戲行,教戲很有一套,阮大鋮對他好生優禮。誰知到了崇禎十一年,復社諸生髮表《留都防亂公揭》,蘇崑生讀後,大受震動,當即提出辭職。阮大鋮千方百計挽留不住,才改聘臧亦嘉來當教習。這件事,阮大鋮一直引為平生恨事,輕易不願提起。今天他當著許多人的面突然又說起來,臧亦嘉就明白,主人實在是氣憤到了極處,才這樣急不擇言。

阮大鋮拍著又肥又圓的膝蓋,一本正經地點著頭說:「正是正是,他們雖然對我不夠客氣,可是我現在卻不惱他們。要沒有他們那一次搗亂,我這四五本傳奇,只怕真還未必寫得出。說起來,他們可算是我詠懷堂的功臣哩!」

伶人們惶恐地動彈了一下身子,一個個都自知有罪地低下頭去,不敢接觸他霍霍的目光。

「哎,可把這個花花太歲打發走了!」他說,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馬士英搖搖頭:「他雖是個浮薄紈絝,到底同我們結交了一場。你這樣半句好話不說,就轟跑了他,也忒薄情了些。」

阮大鋮一直在留意他的反應,這時看見不出自己的所料,就得意地微微一笑。等大家坐定,僕人重新奉上茶來之後,阮大鋮這才不慌不忙地開口說:

「可是我非報此仇不可!」徐青君突然跳起來高叫。

「你們——」阮大鋮的眼睛發怒地圓睜著,鬍子一翹一翹地在喘氣,「你們這算是演戲?啊!你們這是成心糟蹋我的戲本!」他跺著腳嚷。

這時候臧亦嘉放下鼓板,走過來拱著手說:「東翁……」

阮大鋮猛地回過頭:「啊,原來你還在這兒!我只當你也學蘇崑生的樣,跟東林、復社跑了呢!原來你沒有跑,很好很好!那麼請問,這個班子你是怎麼帶的?啊!」

馬士英冷冷地說:「我擔心你到底是水中撈月一場空——復社那伙人,你以為他們當真會放過你?」

「說啊,這個班子你是怎麼帶的?」阮大鋮又大聲質問。

阮大鋮目不轉睛地瞪著臧亦嘉。他的嘴巴還在翕張著,可是漸漸地,表情起了變化,綳得很緊的臉開始鬆弛,兇猛的目光變得陰沉起來。一種心有未甘,但又無可奈何的神情從他的臉上呈現出來。他向四面環顧一下,忽然轉過身,朝馬士英走去。

「哎,不對,不對,不是這樣!」

阮大鋮「哼」了一聲,生氣地嚷:「由他去,由他去!小人就小人!都到這種地步了,再硬充什麼王八偽君子,我阮大鋮就只有一輩子蹲在南京城裡當寓公!」

「嗯,你就真的一個主意都不肯替他出?」馬士英問。

「啊,青君兄一定要報此仇?」

「啊,好、好!」阮大鋮點著頭,顯得很高興的樣子,「好、好!」他反覆地說,重新轉向臧亦嘉:

「是瑤老先到,我們隨後才來。」計成回著禮說。

阮大鋮怔了一下,隨即搖著頭,用惡毒、得意的聲調說:「這你就不知道了!剛才,你知道我去做什麼?去會一個人。你猜得出這人是誰么?哈哈,不是別個,乃是堂堂東林巨魁、君子們的頭兒——錢牧齋的堂兄弟錢養先!」

「啊,圓老!幾天不見,原來你又有新作!我們瞧了半天,只覺得好,卻不曾問得是何名目,倒要請教!」徐青君笑嘻嘻地恭維說。

臧亦嘉恭恭敬敬地答應著,又向客人們一一行禮告辭,領著女孩兒們下去了。

「『有官萬事足,無子一身輕』!阮大鋮呀阮大鋮,你天生奇才,學兼文武,胸羅萬卷,滿腹經綸,老天爺又怎會讓你永遠閑卻這副好身手?這一天,不是終於來了么!」

阮大鋮這一下卻高興起來。他眉開眼笑地說:「無否兄,你這話可是搔著我老阮的癢處了。不瞞列位說,這《燕子箋》,乃是我平生第一部得意之作。雖不敢自誇能追步湯若士的《玉茗堂四夢》,但同什麼《貞文記》《綠牡丹》之類相比,自問還高一籌!」

「你——」阮大鋮指著那個唱小旦的女孩兒說,「『日正長時春夢短,燕交飛處柳煙低』,這兩句賓白你是怎麼念的?」隨即他自己憋著嗓子,模仿那小旦的聲調念了一遍,故意把其中的缺點加以誇張、突出,使之聽起來顯得異常古怪刺耳。那小旦頓時面紅耳赤,戰戰兢兢地跪下去。

「這樣,這樣『有官萬事足』!」

徐青君被提醒,臉色頓時沮喪下來。於是,他把被複社諸生欺凌的事,又向阮大鋮說了一遍。

阮大鋮哼哼哈哈地聽完之後,仰起臉,朝大堂楹柱上掛著的一盞八角宮燈愣了會兒神,隨即回過頭來說:「這裡不是談話之所,且到弟的書房裡去,坐下細說如何?」

馬士英的話音剛落,忽然大堂門口有人高聲大叫起來:

徐青君冷笑一聲:「這個么,倒不勞圓老指教,小弟自有計較——好,就此告辭!」

下署:百子山樵並書 崇禎十年元月吉日

徐青君是頭一次走進阮大鋮的書房。他滿心以為石巢園到處都是珠簾綉幌,陳設精奇,這書房想必也是極其華美講究。萬沒料到竟是如此簡樸,甚至寒磣,臉上不禁露出驚訝的神色。

徐青君說著,朝馬士英和阮大鋮拱一拱手,然後把袖子一拂,氣哼哼地領著計成往外就走。

「青君兄想必以我這書室簡陋過甚為怪了?這裡頭卻有一個道理——前幾年,我被複社那伙人逼逐,只有躲到牛首山祖堂寺去住。當時所居僧房,十分簡陋,也只這麼一所斗室,而且只有兩椅一桌,連門也不敢多出。不過說來也怪,偏是這樣的陋室中,我反而萬慮俱洗,胸無雜念。每夕三更之後,燈前獨坐,便飄飄然神遊於別樣境界,握筆展紙之際,竟是文思噴涌,如有神助,數月之內,一口氣寫出了《桃花笑》《井中盟》《雙金榜》,你道奇也不奇?」

「啊哈,瑤老,你來了!」他拱著手說,又輕快地轉向徐青君和計成,「青君兄,無否兄,你們也來了!是同瑤老一塊來的,還是你們先到?」

阮大鋮點點頭:「不錯。由此我悟出一個道理,以往我之所以文思不振,皆因眼前的錦繡珠翠太盛,窒礙了心頭空靈之氣。故此回來後,我便命人把一應多餘陳設盡行撤去,單留下這幾樣東西。爾後,哈哈,果然就大不相同!便是這部《燕子箋》,也只費了兩個月的工夫,便寫出來了。」

阮大鋮是個中等身材的胖子,今年也有五十五六歲了,掃帚眉、圓鼻頭、大嘴巴,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挺有神采,下巴上掛著那部有名的大鬍子。他雖然腆著一個大肚子,走起路來卻像一陣風。現在他急步地朝大堂中央走來,臉上顯出氣急敗壞的樣子。

徐青君聽得張大了嘴巴,連正題都忘記了。他怎麼也想像不到,這書房的布置原來有如此奧妙。

「圓老,先別顧談戲了。青君兄還有事要同你商量呢!」馬士英站在一旁,看見阮大鋮一談起戲來就像著了魔似的,手舞足蹈,心中頗不耐煩,就截住他說。

徐青君錯愕了一下,隨即放心地微笑起來。他想起了方才同馬士英談話的時候,開始也是這樣的。「這些老奸巨猾的老傢伙,總愛故弄玄虛!」他想,於是用了狡黠的口氣問:「圓老,你當真不恨復社?你?」

「當真不恨,當真不恨!青君兄,我勸你也別恨。他們這些人性子是激烈了點,可也不見得便是歹人。譬如他們剛才敲了你一百五十兩銀子,無非見你有的是錢,同你開個小小的玩笑,其實也不是裝進自己的腰包。他們不是轉眼就拿去賑濟饑民了么!」

馬士英冷笑一聲,說:「那麼圓老倒是該多謝復社才是了!」

「我什麼都知道,什麼都知道。我剛才出門,滿街的人都在說這件事。賑是他們放的,銀子卻是你徐二公子的,這誰都知道。沒有你徐二公子,他們想放賑也放不成。所以真正做善事的其實是你!他們本想敲詐你,卻反而促成了你這樁善舉。這也正像我寫傳奇一樣,你又何必惱他!」

徐青君「哼」了一聲。「圓老,你這不是在打哈哈吧?」他斜瞅著阮大鋮問。

「打哈哈?」阮大鋮故作驚訝地說,「不,絕對不是!為什麼要打哈哈?我頂頂討厭打哈哈了!」

徐青君這才真正愣住了。他大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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