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冒公子求援尚書府,眾社友紛爭寒秀齋 聚議社事

「辟疆,你別是有點怕吧?」

現在,冒襄已經走進了李十娘家的大門,並在鴇母引導下,穿過堂屋,向寒秀齋的後院走去。他硬是把自己的感情控制住了。因為很快就要同社友們相聚,他不想在他們面前顯露出任何異常的神色。自尊心告誡他,這種莫名其妙的倒霉事,哪怕是被朋友們詢問起來,也將是極不愉快,而且有損臉面的。不過,要做到這一點並不容易,受到侮辱,尤其是受到下賤的乞丐侮辱的痛苦和惱恨,還在咬嚙著他的心。幸而鴇母在身邊喋喋不休地說話,才多少分散了他的情緒。

李十娘的這個鴇母,是一個胖胖的、已經不年輕的小女人,圓鼓鼓的臉上塗著脂粉。她顯然喝過酒,金魚般突出的眼睛有點發紅。她用一條小手帕半掩著嘴唇,時時回頭斜瞅著冒襄,一刻不停地說著話。她告訴冒襄:吳次尾和陳定生兩位相公已經來了,其餘幾位還沒見影兒。她又說,今天打一大早起,就不歇地有人送帖子來,招十娘去陪酒,其中包括誠意伯劉大人、徽州鹽商吳天行這樣的大主顧,都一概回絕了,為了讓十娘一心一意侍候復社的相公們。接著,她又說到常來舊院走動的那個吹笛子的張魁,因害白癜風,發了一臉。前兩日在眉樓,有客人掛了個牌子在門上,寫著「革出花面篾片一名」,把張魁臊得什麼似的,幾天沒見他露面,聽說是躲起來了。然後,她又立刻說到,舊院門裡的綢絨店,新來了十幾匹西洋紅夏布,薄得蟬翼兒似的,給十娘扯身夏裳正合適,只是價錢滿貴,五百錢一尺……

考所願而必違,

徒契契以苦心。

擁勞情而罔訴,

步容與於南林。

棲木蘭之遺露,

翳青松之餘蔭。

倘行行之有覿,

交欣懼於中襟。

竟寂寞而無見,

獨捐想以空尋。

……

說罷,轉身正要同陳貞慧相見,忽然聽見有人在台階下笑著說:

陳貞慧目送著她倆的背影,微笑著搖搖頭。當他轉向冒襄,吳應箕已經冷冷地開口了:

冒襄先朝陳貞慧點點頭,然後借著帘子里透出的燈光,打量了一下李十娘。他發現以秀美白皙著稱的這位當紅名妓,自從前些日子傳說她病了之後,更加出落得神氣清朗、楚楚可憐,便微笑著稱讚說:

「這——小弟倒沒細問。只記得他們是從姑蘇來的,還去過常熟,打算謁見錢牧齋。結果牧齋還真見了他們……對了,彷彿他們還去過揚州。」

「十娘,冒公子來啦,快迎接貴客!」

李十娘顯然十分清楚這種逗趣對於製造一種輕快放縱的氣氛會有什麼作用。她於是蹙起眉毛,嘆一口氣說:「總是奴家命苦,好容易得了冒公子一句誇獎,又被眉娘聽了去。若是不讓與她,只怕從此一個勁兒地攆著,直到閻羅地府都脫不了身。罷罷罷,這句誇獎我也不敢要了,現在就讓給眉娘吧!」

「可是,超宗這樣做,究竟所為何來?」陳貞慧捋著鬍子,沉思地問。

「嗯,辟疆,還有嗎?」陳貞慧不動聲色地問。

「哎,侯相公他們怎麼還不來?把人家的腰都坐酸了!」她忽然說,舒展了一下纖細的腰肢,把臉轉向十娘,「姐姐,我進來時,瞧見你軒前那一株梅花,還開著幾枝。這會兒月亮上來了,暗香疏影,想必清艷得很哩!你陪我去瞧瞧好么?」說著,也不待答應,她就一手抱起波斯貓,一手挽住十娘的胳膊,站起來,又回頭朝陳貞慧嫣然一笑,做了個鬼臉,然後邁著婀娜的步子,雙雙走出門去。

顧眉連忙說:「能得陳公子一字品評,眉娘便已榮於華袞了!何況八字?」

「這可使不得!」陳貞慧從旁介面說,一本正經地搖著大而圓的腦袋,「辟疆此贊,也恰如晉人月旦之評,一經品定,便不可移易。不過,眉娘也不須吃醋,小生這裡有八字之評,單道眉娘的好處。但不是出自辟疆之口,不知眉娘……」

「小弟是說,幾社——」

「那麼,」陳貞慧說,仍舊帶著微笑,「既然令尊大人的事已見眉目,辟疆兄就更可放心去赴虎丘之會了。令堂大人處,就由貴价 回去報信,也是一樣的。」

「啊,定生兄是說——」冒襄遲疑地問。

「嗯。」陳貞慧點點頭,「怎麼——」

冒襄認出這是眉樓的女主人顧眉——目前秦淮河上風頭最健的一位名妓。她不僅艷名遠播,能詩善畫,而且交遊廣闊,靠山眾多,同復社的一班人關係尤其拉得好。大約是陳貞慧送了帖子去,所以她這會兒便前來赴會。

「定生兄有所不知,家母荏弱多病,為此事近半年來又憂傷殊甚,已數度卧床不起,至今湯藥未斷。且吾家除小弟之外,別無兄弟可奉菽水。弟此次出來,固是萬不得已,其實心中日夜不安,如今得此消息,正恨不得身生雙翼,飛歸慈親膝前。此外萬事,都不是小弟所敢過問的。」

「自然,這事還僅是猜測,未必便是如此。」陳貞慧繼續說,慢慢地捋著長鬍子。他抬起頭望了望正在沉思默想的兩位社友,忽然提高了聲調,譏諷地說:「不過,小弟以為他們最好不要出此下策,以免弄巧反拙,自取其敗!」

「啊,超宗他說了些什麼?」冒襄好奇地問,同時他已經多少猜到是怎麼一回事。

「今日之事,會不會與他們有關?」

大家都哄然叫好,倒把顧眉弄得忸怩起來。面對這種歡洽的氣氛,冒襄感到又回到了一種熟悉的自由自在的環境里。他忘卻了剛才在大街上所受到的困辱,把手中的摺扇輕輕一揚,笑嘻嘻地斜瞅著顧眉,吟哦道:

「不會,哼,我看就是會!」長軒里的吳應箕又猛然叫起來。他顯然還要說下去,但是,跟著走上台階的鴇母已經尖著嗓子通報說:

「辟疆,你從如皋來,一路上,可聽說什麼新聞?」他問,飽滿結實的寬臉上堆起親切的笑容。

這是一個長方形的敞軒,四面都是窗戶,垂著梅花暖簾。當中一張楠木炕床,兩旁擺著几椅,陳列著盆景瓶花。四個高腳的落地燭台上,八支明晃晃的紅蠟燭在那裡交映爭輝。又黑又瘦的吳應箕正倒背著手站在窗前,聽見腳步聲,他停止了吟哦,慢慢地轉過身來。

冒襄剛把這兩個字說出口,陳貞慧的目光忽然閃動起來。他回過頭去,瞧了吳應箕一眼。後者的臉色陡然變了,他咬緊牙齒,重重地「哼」了一聲。

陳貞慧走進屋裡之後,就把冒襄推在左首,同他行禮相見。冒襄再三推讓,到底拗他不過,只得告了僭,作過揖。等吳應箕走過來時,冒襄就堅持站了右首,也行禮見過了。因為還有幾位社友未到,還要行禮,所以暫時不寬外衣,只分別坐了下來。

冒襄皺了皺眉頭,心想:這位炮藥性兒的老學長,不知又在發誰的脾氣了。他先不忙進屋,轉動著身子,把周圍打量了一下。一年多沒來,他發現軒前那一株枝丫虯結的老梅、兩棵高大挺拔的梧桐樹還是老樣子,只有那十來竿翠竹似乎益發粗壯茂密了些。他記得李十娘對這些翠竹和梧桐愛惜得不得了,每天一早一晚,都要親自指揮丫環汲來井水,細細地洗刷兩次。現在雖然天色昏黑,但是借著從一字排開的冰裂式風窗里透出來的燈光,冒襄仍然可以看見光潔的樹榦上朦朧的反光……

「啊,我怕?」

「他要我們饒了阮鬍子!」

「不,他還沒有這樣說。」陳貞慧連忙更正,「超宗也只是告訴我,阮鬍子最近頗思改悔之類,同你在湯允中那兒聽來的差不多。不過——」他轉過臉,看了看門口,然後走到緊挨著冒襄身旁的一張椅子坐下,湊在他耳邊低聲說,「席間,他還說到『門戶交爭不已,終非社稷之福』,勸我們勿為已甚。還說,這並非他個人私見,吳中、雲間諸君子,多有同感云云。」

這一段也是《閑情賦》里的句子,可是經吳應箕的口念出來,卻凄厲悠長,充滿抑鬱怨苦的意味,與眼前的快活氣氛極不協調。大家你望我,我望你,都停止了打趣,現出驚疑不定的神色。只有陳貞慧顯然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他變得沉靜下來,終於擺一擺手,招呼大家一道走進軒去。

「『獨曠世而秀群』——多時不見,十娘益發標緻了!」

「這……小弟正恐耽擱,才決意不赴會的。」

「不會吧,舒章倒不像是那種人。」

「主持今年大會的,還有一個是李舒章?」

說到這兒,陳貞慧就頓住了。他抬起頭,看了看吳應箕,又漫不經意地掃了一眼正坐在靠後那一排椅子上的顧眉和李十娘。

「那麼,那幾個年輕士子的消息,又是從何而來,你知道么?」他繼續問。

「啊,原來令尊大人已獲改調,可喜可賀!」陳貞慧拱著手微笑說。

另一個人——大約是陳貞慧——像在勸解,但聲音低沉,聽不大清楚。

斬釘截鐵地下了這個判斷之後,他就踱了開去。在此之前,他同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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