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冒公子求援尚書府,眾社友紛爭寒秀齋 乞丐成災

李十娘是秦淮河的一位名妓。她家的房子坐落在鈔庫街南,離冒襄下榻的河房,也就一里之遙。那一帶,南京人叫作「舊院」,是秦樓楚館萃集之所。南京城裡最有身價的一群妓女,如李十娘、顧眉、李大娘、尹春、范鈺、沙才、馬嬌、顧喜、崔科、葛嫩、李香等等,都在那兒比屋而居,以她們的芳名麗色,招引著四面八方的風流豪客。這會兒華燈初上,正進入了一天當中最熱鬧快活的時刻。柔靡妙曼的歌聲、琴笛聲隨著溫馨駘蕩的春風遠遠近近地飄送過來,把來往行人的心頭撩得癢酥酥的。

與三山街那邊不同,這一帶的店鋪十有七八都是做的吃和玩的生意。一眼望去,酒樓連著酒樓,茶社挨著茶社,在雪亮的明角燈的映照下,一間間都座無虛席,人聲鼎沸。那些遍布全街的大小賭場里,更是生意興隆。人們不僅在這兒賭紙牌、賭骰子,還賭鬥雞、鬥蟋蟀、鬥鵪鶉;戲棚里鑼鼓喧天,正搬演著一出又一出的新劇;妙曼柔媚的崑山腔,在這兒風靡一時。至於依賴這條街市謀生覓食的人,更是五花八門,從占卜相面的、抬轎撐船的、雜耍賣唱的、賣花送果的、修腳篦頭的,到清客篾片、和尚道士、師姑賣婆、潑皮閑漢都有。他們一天到晚在街市上出沒游轉,一心指望在那些衣飾華麗、出手豪闊的客人身上碰碰運氣,討個彩頭……

因為終於放下了心中一件大事,冒襄此刻感到多時未有過的輕鬆。他愉快地、不慌不忙地走著,覺得今天晚上這街市上的燈光分外明亮,人們的臉孔也變得分外親切、可愛。如果不是一支押送禮品的隊伍走過,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也許會這樣一直走到寒秀齋。然而,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於是停住腳,回頭對跟隨在後面的冒成說:

「我幾乎忘了,熊老伯那兒,我今日去得匆忙,不曾備得禮品。如今事情辦成了,這份禮是欠不得的。你趕快回去打點,寧可多花點銀子,總要像樣些——連夜給送過去。」

「是!」冒成答應著,又問,「現在就去么?」

「嗯!明兒我們要家去,該辦的事情還不少。我這兒不過幾步就到了,也不用你跟著。待會兒,你打發三兒,要不冒貴過來接我就完了!」

冒襄重新轉過身來。他小心地靠了路邊走,以防被身後不斷喝道急奔而來的轎子碰著,臉上始終掛著和氣的微笑。

然而,漸漸地,一陣嗡嗡的低語在他的身後響了起來,那是一種膽怯的、機械的乞求聲。開始這聲音很小,斷斷續續,隨後就擴大起來,越來越響,終於成了一片不間斷的喧嚷。冒襄吃驚地站住了,回過頭去。

在他的身後,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聚攏了一大群乞丐,全是些年紀幼小的孩童,大的不過十四五歲,最小的只有三四歲。在市肆的燈光下,看上去他們幾乎都是一個模樣:亂草一樣的頭髮,污穢尖削的臉頰,獃滯的、沒有神採的大眼睛。他們有的穿著襤褸不堪的衣衫,有的則赤裸著上身,露出了伶伶瘦骨。幾個年紀更幼小的,乾脆一絲不掛,在春夜的寒氣中瑟瑟發抖。他們全都乞憐地望著冒襄,一個個伸出了黝黑纖瘦的手爪,幽靈似的在他跟前攢動著……

冒襄驚慌地後退一步,厭惡地皺起眉毛,隨即又站住了。他想了想,臉色變得平和下來。他習慣地回顧一下,又把手伸進懷裡,忽然怔住了。原來,為著省得麻煩操心,他身上從來不帶銀子,銀子一向由冒成或是別的親隨收著,隨時隨地跟在他身邊,替他支付打發。剛才冒成匆匆一走,冒襄此刻身上竟是連一個銅錢也沒有。他搖搖頭,無可奈何地轉動著眼睛,向四面張望,希望能發現一個認識的人。然而,沒有。他回過頭來,朝那群正懷著不安和希望靜靜等待著的小乞丐瞅了一眼,忽然,他轉過身,迅速地向就近一家酒肆走去。

「店家!」他向坐在櫃檯後面的一個白髮老頭兒拱拱手,「我想向寶號借十吊錢應用,權且以此為押,未知可否?」冒襄說著,把從手上褪下來的一枚精金鑲翡翠指環,放在櫃檯上。

老頭兒瞥了冒襄一眼,拿起指環,眯縫著眼睛反覆審視了一陣,又抬頭重新打量冒襄。終於,他堆起笑容:「好說,好說,敢問尊客高姓大名?要這十吊錢可是急用?」

「小生如皋冒襄,借寓在下邊不遠河房裡,今日因出門匆匆,身上不曾帶得有銀子,故此相煩老丈相幫。這十吊錢——」他指一指站在街中,正遠遠地朝這邊觀望的那群小乞丐,「也一併煩老丈替小生散給他們。明日小生來取回信物時,另有酬謝!」

「哦,冒相公原來欲行善舉。小老自應效力,『酬謝』二字,如何敢當!」老頭兒顯出肅然起敬的樣子。停了停,他看著冒襄,眨眨眼睛,多少有點尷尬地:「這指環,按理也不敢讓相公留下,只是……」

冒襄微微一笑:「老丈肯允相幫,小生已感激不盡。指環一定留下,就請趕快施行吧!」

「這——小老就大膽從命了!」老頭兒頓時高興起來,他鄭重收起指環,然後拿過紙筆,寫了一張字據,雙手交給冒襄,又親自搬了一張椅子,請冒襄坐下,這才轉過身,急急走進後面去了。

過了一會兒,兩個年輕夥計走出來,搬了兩張八仙桌,兩張長凳,在店門外擺好,然後,同那掌柜老頭兒一起,從後間將十吊錢扛了出來,堆在八仙桌上。

那群小乞丐早已等得萬分焦急,瞧見這種架勢,也不待招呼,立即「哄」的一聲,擁上前來。兩名年輕的店伙早已做好準備,他們站在八仙桌前,伸手一攔,把小乞丐們攔住了。

站在桌子後面的掌柜先不忙發放,他清了清嗓子,大聲說道:

「列位!請聽小老一言:近來天時不正,水旱頻繁,遠近四鄉,赤地千里,顆粒無收,餓殍載道,滿目凄涼,消息交傳,已非一日。雖有官府垂念哀憐,百計賑濟,唯是饑民日眾,杯水車薪,此亦有目共睹。今有如皋冒先生,文名素著,久孚鄉望,且饑溺為懷,有口皆碑,偶來留都,目睹時艱,不忍坐視,慷慨解囊,以使嗷嗷待哺之輩,得以苟延殘喘,實屬功德無量!小老現今於此替冒先生髮放,特此布知,所望四方仁人善士,能者效力,富者輸財,挽救浩劫於萬一……」

老頭兒咬文嚼字,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大篇,一邊說,一邊還洋洋自得地搖頭晃腦,也不管周圍的人聽得懂聽不懂。冒襄不禁驚奇起來,心想:原來這老頭兒是念過幾天書的,卻拿到這當口來賣弄,真是好笑!本來沽屠之輩中略通文墨的,如今也不算稀罕,只是他出口成文,得體堂皇,倒是難得。所以,當老頭兒說完,拱著手作了半個羅圈揖,又轉身朝冒襄深深一揖時,冒襄就讚許地笑著,做了一個請他發放的手勢。

老頭兒受了這鼓勵,勁頭兒越足。他回過頭去,瞅著那群小乞丐,威嚴地說:「現在開始放賑,每人一百文大錢,不許擠搶。誰要擠搶,不光沒有,還要老大棒子打開去!」

老頭兒這幾句話果然有作用,本來做好了猛衝猛搶準備的小乞丐們,頓時變得服服帖帖。他們一個接一個地走上來領了錢,然後,又走到冒襄跟前,叩頭稱謝。

冒襄和氣地點著頭,或者做一個讓他們起來的手勢。他並非第一次做這種善事。三年前,他來南京應鄉試時,就曾經在桃葉河房裡臨時收養過一批流落街頭的棄兒,後來又捐了一筆銀子,把他們送到寺院去安置。比起那一樁轟動一時的善舉來,眼前這種小事實在不算什麼。不過,他現在心情極好,「真是不巧,怎麼偏偏身上忘了帶錢,要不,還可以多放它幾兩銀子的!」他想。於是,他開始盤算著,等父親的事情一辦成,他就派人上揚州,請一個班子,到如皋去唱幾天戲,謝神還願。到時,再像像樣樣地散它一筆賑……「嗯,雖說這半年來,奔走請託,家產已經變賣了不少,不過,這一筆開銷,看來還是省不得的。」這樣暗暗決定了之後,他就抬起頭,心安理得地瞧酒店掌柜發放。不過,小乞丐實在太多,而且一個比一個骯髒、醜陋,令人瞧著很不舒服。漸漸地,冒襄厭倦起來,任憑他們叩頭,懶得再答理。又坐了片刻,冒襄終於站起來,向老掌柜道了別,委託他把事情辦完,然後,自己繼續往前走去。

冒襄不慌不忙地走著,一邊傾聽身後夥計們唱籌發放的聲音,同時,還感覺得到路人的指點和讚許的目光。他心頭洋溢著一種做了善事之後的滿足和快樂。這種感覺同先前喝下去的那兩盅美酒交融起來,使冒襄的腦袋變得有點暈暈乎乎,腳步也有點輕飄飄的了。

當冒襄來到鈔庫街,興沖沖地打算往舊院里走的時候,忽然大吃一驚——他發現,另外一群乞丐已經攆上了他。這一次不光是小孩,男女老少都有,而且來勢洶洶。冒襄稍一停步,他們就馬上圍上來,大聲地乞討。一陣陣污濁難聞的臭氣,從他們破爛的衣衫上散發出來,中人慾嘔,冒襄急忙用衣袖掩住鼻子,趕緊往前走。

「那邊、那邊!」他揮著手說。

「沒有了!」「早派完啦!」「哎,相公可憐見……」「求您再行個好,求您啦!」他們七嘴八舌地說,緊追不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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