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謀復出賄通首輔,巧機變寵奪專房 書房訓子

錢孫愛急急忙忙地走著,出了東偏院的門,向左一拐,走進備弄里來。直到我聞室那邊的聲響完全聽不見了,他才如釋重負,舒了一口氣,放慢腳步。

長長的備弄從後樓一直伸向前門,兩邊都是高出屋脊的黑瓦白粉牆,把宅第的正院同右邊的一爿院落分隔開來。牆上每隔幾步就有一個漏窗,漏窗外,正院的高堂華屋和左院的亭軒花樹歷歷可見。這宅子又大又深,儘管住著老幼尊卑數十口人,仍舊十分幽靜。特別是這條備弄,主要是供夜間巡邏和防火用的,白天走的人本來就不多,這會兒更是連個人影也看不見。錢孫愛聽著自己的足音在青石板上橐橐地迴響著,不由得害怕起來。他趕快從最近的那個側門往裡一鑽,回到正院裡頭。

剛才在我聞室所受的驚嚇,一直不曾消失,而且愈來愈變得像一團破布似的堵塞在心頭。這使錢孫愛感到傷心、困惑,擺脫不開。說實在話,這一次,他雖然是為朱氏求情而來,而作為生母,朱氏對兒子也一向極其鍾愛,百般縱容,但奇怪的是,他對朱姨太卻始終缺乏親近之感。而且,朱姨太越是把他當成心頭肉、掌上珠,她在兒子心目中的地位反而越低。特別是當錢孫愛逐漸懂事之後,朱氏的專橫、鄙俗、愚蠢和嘮叨,都叫他感到受不了。僅僅由於綱常禮教的訓誨和約束,才使他從理智上覺得應當尊敬她、維護她,站在她的一邊。

誠然,錢孫愛還有另外一位看著他長大的女人,那就是大太太陳夫人。陳氏對於錢家的這位唯一的少爺,自然也十分疼愛。按照錢氏的家規,陳夫人才是錢孫愛名正言順的「母親」。不過,這位老太太是個秉性懦弱的女人。她過去受二房的王姨太欺負,王姨太被朱姨太逼回娘家之後,她又受朱姨太的欺負。無可奈何之餘,陳夫人迷信上了佛法,一心一意地埋頭誦經、吃素,還招了一個名叫解空的老尼姑來家裡住著,一天到晚講經參禪,對家裡的事情不聞不問,同錢孫愛也慢慢疏遠了。今年元旦過後,陳夫人知道錢謙益到蘇州去把柳如是接回常熟來,她就領著解空回娘家去,說是打算在那邊多住些日子——已經走了好幾天了。

如果說對這兩位母親,錢孫愛都缺乏強烈的親近感的話,那麼,他對於住在我聞室的這一位「母親」柳如是,卻懷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好感。儘管柳如是蠻橫地要把朱姨太趕出府去,剛才又是那樣粗暴地對待他,但是錢孫愛仍然感到對她恨不起來,這一點使他十分苦惱。這位柳如是,聽說本是蘇州府盛澤鎮一位很有名的妓女,半年前,才由他的父親把她娶回家裡來。錢孫愛清楚記得,當他第一次看見這位新母親時,她的年輕,她的美麗,她笑眯眯地瞧著他時那種又高傲又挖苦的神情,都叫他害臊得不得了,以至趕忙低下頭去,不敢再看她。幾天之後,他在好奇心的驅使之下,到東偏院那一幢小小的、特地為柳如是新蓋的我聞室去,想再看一看這位美麗而又神秘的女人。柳如是仍舊用那種又高傲又挖苦的神氣瞅他,還不客氣地說他像個小癆病鬼。可是,當錢孫愛又害臊又生氣,打算立即逃出去時,柳如是卻笑眯眯地捉住他的手,態度又變得十分親昵,並把他留下來玩耍。在隨後的一個多月里,錢孫愛在柳如是那兒學會了許許多多有趣的玩意兒——射覆啦,投壺啦,猜枚啦,擲骰子啦,唱小曲啦,用墨把臉抹黑跳胡旋舞啦,錢孫愛又驚又喜,越玩越著迷。從此,只要父親不在家,他就跑到我聞室去,纏著柳如是玩這玩那。由於笨拙和怯懦,他常常遭到柳如是的嘲罵和捉弄,還挨過她打。但是,錢孫愛毫不怨恨,他怕的是柳如是不理睬他,把他趕出去,不准他再來。事實上,很快地,錢孫愛就被禁止到我聞室去了。不過並不是柳如是這樣做,而是他的親娘朱姨太。當朱姨太發現她的寶貝兒子竟然也被那騷狐狸「迷」上了,登時又驚又氣。她立即率領僕婢氣勢洶洶地趕到「我聞室」,把錢孫愛「搶」了出來,還同柳如是大吵大鬧了一場。不用說,自從那一次之後,錢孫愛的快活日子便宣告結束了。

錢孫愛嘆了一口氣,他弄不明白,在他看來應當和睦相處的這兩個女人,何以竟會變得像仇人冤家似的勢不兩立,一天到晚爭吵不休,恨不得把對方一口吞下去。如果不是這樣,該有多好!不過,他明白這是不可能的。他從朱姨太的口中知道,柳如是現在正千方百計要把他親娘擠出去,她已經向父親聲言,要是朱氏不走,她寧可重回盛澤!錢孫愛為這事憂心忡忡,焦慮不已。剛才他擺脫了身邊的跟隨,私下去求見柳如是,誰知卻碰了一鼻子灰!錢孫愛覺得,憑著朱氏是自己的生母這一點,父親最終大概不會把她驅逐出府,也不會放柳如是走;但是指望這兩個女人和好起來,只怕是比登天還難了。

錢孫愛感到了一種悲哀,如同被人遺棄了似的,沒有一個人關心他、明白他。他心頭一酸,幾乎掉下淚來。他停住腳步,站在懸著「半野堂」橫匾的大廳前,瞅著屋檐上啁啾營巢的一雙燕子,怔了半天,終於沒精打采地折回來,朝西偏院走去。

通往西院的門影里,坐著幾個上了年紀的婦人,她們是些看守門戶的女僕,也有個把寄食的窮親戚。她們閑日沒事,照例坐到這地方來,一邊擺弄著手裡的活計,一邊嘁嘁喳喳地起勁談論著什麼。看見錢孫愛走來,這夥人都一齊住了口,紛紛站起,向小主人親熱地問好。錢孫愛心裡正煩惱,低著頭只管走過去。

錢孫愛一踏進西院,就聽見有人叫他。抬頭一看,原來錢謙益的貼身僕人李寶,還有自己的書童張卉兒正沿著復廊急急地朝他走過來。

「少爺,你上哪兒去了?找得小人好苦——老爺叫你去呢!」李寶一邊說,一邊站住行禮。

聽說父親傳喚,錢孫愛有點意外。不過他也懶得打聽,點點頭,一聲不響地跟著李寶走。

當錢孫愛登上榮木樓的二樓,來到他父親的書房——匪齋里的時候,錢謙益正低著頭,在看一封信。他用威嚴的鼻音「唔、唔」地答應著兒子的問安,隨手指一指靠窗的幾張花梨木椅子,讓他坐下,眼睛始終沒有離開手裡的信件。

這是錢謙益的妻舅陳在竹從京師帶回來的一封信。信的內容是如此重要,如此令錢謙益錯愕為難,以至他已經反覆看過四遍,仍舊拿不定主意該怎麼辦。這會兒他又仔細地從頭再看一遍。

信是一位正在朝廷做官的朋友寫來的。一個多月前,錢謙益派陳在竹帶了七千兩銀子到北京活動,希望能獲得復官起用的機會。陳在竹找到這位朋友,承他幫忙,與內閣首輔周延儒搭上了線。陳在竹把銀子花了個乾乾淨淨,最後就帶回來這樣一封信。

在明朝後期,人們寫信的習慣,除了一份正文之外,還有所謂「副啟」。副啟是一種不具名的信,用以請託辦事或談機密事宜。本來只通行於官場,後來就成為一種繁文縟節,不管有沒有特別的話要說,一律都要有副啟,否則就會被認為不恭、不厚,副啟甚至有多至三四封的。現在錢謙益手裡的這封信,也有三封副啟。不過,這一次倒不是那位做官的朋友故意多禮,而是因為他要談的事情確實涉及許多機密,不可告人,也不便署名的緣故。

信的正文照例是些寒溫起居的客套話,錢謙益也懶得再看。他拿起了第一份副啟。

這上面的內容,談的是關於明王朝當時抵禦「建虜」——山海關外清兵的進攻,以及對「流寇」——李自成、張獻忠等部的農民起義軍作戰的一些最新消息。大意是說:自從山海關外的門戶重鎮錦州遭到清軍的大舉圍攻,朝廷派薊遼總督洪承疇率八總兵步騎十三萬出關拒敵,於松山至查山一線大敗,幾乎全軍覆沒以來,洪承疇率殘兵萬餘退守松山城內,被清軍重重圍困已達三月有餘,形勢日見危殆。現在唯一的希望是前往救援的軍隊能夠儘快突破重圍。否則松山一失,錦州亦勢難支撐,如果錦州也落入清軍之手,那麼山海關的形勢就岌岌可危了。

錢謙益看到這裡,不由得冷笑一聲,心裡說道:「做夢!」馳援的軍隊開赴松山已有一兩個月,他們的將領徘徊不前、畏敵如虎的情況,錢謙益屢有所聞。如果真能突破重圍,也不會拖到今天了。他算定松山的陷落只不過是早晚的事。於是,他不由得大為感慨地想起,早在兩個月前,他曾經上書當道,建議從援軍當中分出一半兵力,乘船從海路分進合擊,形勢就會不同。可惜竟不能用!

信中接下去談到南方流寇日益猖獗,朝廷自去年督師楊嗣昌畏罪自殺,總督傅宗龍戰死,剿寇軍事一再受挫。繼襄王、福王死難之後,唐王也於南陽殉國。李自成連陷許州、禹州等十餘城,再度進圍開封。幸而最近朝廷重新起用孫傳庭為兵部侍郎,令他督京師軍馳援開封,保定總督楊文岳亦發兵會剿,闖賊大敗,死傷過半,現已潰散南竄,相信不日可望剿平云云。

錢謙益又不禁搖搖頭,他根本不相信李自成會很快被「剿平」。據他所得的消息,李自成主動解圍後,已南克襄陽,復攻西華,正包圍左良玉於郾城。想到這些在朝大臣,竟然如此盲目樂觀,輕信前方送去的虛假捷報,錢謙益不禁又好氣又好笑。他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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