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決意

七月已經過了十天,梅雨季節也終於結束了。接下來,就是年年都讓人覺得難熬的酷暑。

縣婦女會會館的落成儀式,終於圓滿結束了。《婦女文化》的編輯室中,所有人都在忙著整理相關的報道。就連從來不接觸婦女會工作的亞紀子,也正在為編寫新聞稿件而忙碌。什麼整理感想文,歸納慶功會的報道稿件等,也不管想干不想干,每天都被這些事情,搞得焦頭爛額。

但她見縫插針,還是利用工作的空當,到醫院去探望弓子。自從見過弓子的母親志保後,也不知道為什麼,亞紀子到九州醫科大學去的頻率,反而越來越多了。

弓子的康復情況十分良好,原本蒼白透明的肌膚,也像普通嬰兒一樣,開始變得紅潤起來,吃奶量也每天都在增加。雖然體重還沒有達到標準,但身上已經長出了肥嘟嘟的嫩肉。就像手術前原木醫生保證的一樣,弓子的身體狀況,一天天朝健康嬰兒的水平邁進。每次看到弓子,亞紀子都會忍不住感嘆嬰兒的生命力有多麼驚人。

今天和往常一樣,亞紀子一進病房,弓子就在床上睜開大眼睛,雙腳用力地踢蹬,想踹開身上的被子。手術以後,弓子的病床被移到了窗邊。亞紀子把手袋和購物紙袋放在一邊,迫不及待地用雙手抱起弓子。她注視著弓子,用舌頭弄出響聲,逗弄弓子高興。弓子發出興奮的叫聲,並且扭動著身子,告訴亞紀子自己很高興。亞紀子把自己的雙唇,貼在弓子那白桃一樣的臉頰上,立即嗅到了嬰兒身上發出的甘甜氣息。她突然感到一陣心悸,因為這是最後一次在醫院抱弓子了。如此柔軟細膩的肌膚,臂彎中如此可愛的觸感,今後再也無法觸碰到了吧……

因為康復情況良好,弓子術後三周就可以出院。明天就是弓子出院的日子,亞紀子來醫院以前,還特意去了一趟商店,為弓子買了幾件玩具和衣物。她打算和弓子一直待到探視時間結束為止,然後忘掉一切,明天也不來送行了。因為,她不想看到志保,當然,志保明顯也不想再見到亞紀子。

打開紙包,亞紀子拿出紅藍色的誘聲棒。弓子看見後,立即伸出小手,就要去拿。她已經能抓取物體了。誘聲棒在晃動的時候,會發出清脆的響聲,弓子的大眼睛,出神地注視著棒子頂端那顆不斷滾動的塑料圓球。她的眼睛裡倒映著夏日的晴空。

看來,弓子已經恢複得差不多了,如此弱小的身體,竟然承受了這麼大的手術,真是太了不起了。亞紀子真想稱讚弓子。但同時她也想起了那個為弓子留下三十五萬元手術費,卻不願意留下姓名的老人。不能讓他看到弓子康復的樣子,真是非常遺憾。老人給弓子捐款的事情,曾在婦女會季刊雜誌上作為頭條報道過,但之後的進展,卻沒有繼續報道下去。那天去見志保,亞紀子原本想就此寫一篇報道,但結果卻讓她心寒,這也辜負了捐款人的一片好心。

或許今後就再也見不到弓子了,那也就沒有機會去寫弓子日後的情況了吧……

亞紀子正在亂想的時候,弓子的臉上似乎泛起了困意。原本靈活的眼珠漸漸不轉了,弓子注視著疼愛自己的亞紀子慢慢合上了眼瞼。一次……兩次……三次,三次過後,合上的眼瞼再也沒有睜開。與此同時,剛才還一直在胸口揮動玩具的雙手,也保持著向上,做出一個高呼萬歲的姿勢。嬰兒高舉雙手的睡姿,和狗鼻子濕潤一樣,都是身體健康的表現,亞紀子想起了原木醫生說過的話,似乎為了配合這段叮囑,弓子立刻發出了規律又安詳的呼吸聲。

亞紀子看不夠似的,注視著弓子的睡容。嬰兒的睡容如此神聖,充滿魅力。讓人聯想到神或者天使。亞紀子感覺內心的煩惱被洗凈了,此時此刻,對於她來說,是無可替代的珍貴時刻。

突然,病房的門口傳來了一陣響動。亞紀子抬起頭,禁不住發出一聲驚呼。她發現那個跟著護士走過來的女人是志保。志保穿著一條已經褪色的米色連衣裙,走在一位眼熟的護士身後。護士對亞紀子笑了一笑,然後說:「弓子小妹妹要出院了。」說這番話的時候,她略帶遺憾地皺了下眉頭。

「嗯?不是明天嗎?」

「本來應該是明天,但她媽媽說今天有空。」

亞紀子驚訝地看著志保。兩人的視線在空中對撞出火花。但志保馬上移開了目光,似乎打算無視亞紀子的存在。

志保稻草一樣的頭髮,今天也胡亂地扎在腦後。她沒有化妝,看上去比上次老了許多。眼角下的魚尾紋十分明顯,暗黑色的臉上布滿雀斑。靠近濃眉的單眼皮,也眯成了一條細縫,她的目光越過護士,注視著弓子。側臉上沒有表現出任何特別的感情。

護士彎腰看著弓子的臉說:「睡得好熟啊,現在把她抱起來太可憐了。原木醫生馬上就過來,等她來再走好嗎?」

「但我還有別的事情。」志保冷冷地說,「現在帶回去,應該沒問題吧?」

「是沒有什麼問題……所有的檢査,上午都已經完成了。」

「那我就帶走了。」說著,志保就走到床邊,伸出左手,插入弓子的後背。弓子反射性地睜大眼睛,但又馬上閉上了。

志保又伸出右手,兩手合力把還在睡夢中的弓子,一把抱了起來。志保的手乾癟,骨節嶙峋。今天她剪短了指甲,沒有塗指甲油。手背手心皮膚蒼白,就像死人的手一樣。在別人看來,實在不像一個抱孩子的母親的手。

看到志保轉身就打算離開,護士急忙問道:「你沒有帶寶寶的替換衣服嗎?」

「需要帶這些嗎?」

「需要啊。還有睡衣和尿不濕。寶寶穿著醫院的病號服,回家實在太可憐了。」護士笑著說。

志保卻不服氣地看著弓子身上那件早已洗舊的棉斗篷。

亞紀子看著她們兩人,默默地把裝有衣物的紙袋拿了過來,從裡面拿出剛買來的全棉內衣和粗布無紐外套。

護士和亞紀子在替睡著的弓子換衣服的時候,志保一聲不響地,臉上掛著很生氣的表情站在旁邊看。

亞紀子很喜歡小孩,經常給哥哥的孩子買衣服,所以,她買的這些衣服,尺寸什麼的正好。面目清秀的弓子和水藍色也很配。這些衣服本來是要交給護士的,沒想到,自己還有機會,親自給弓子換上。亞紀子覺得非常髙興。脫掉醫院的衣服、換上嬰的弓子,和健康的孩子沒什麼區別。

志保抱著弓子來到走廊,值班室的護士們都出來送她。她們戀戀不捨地握握弓子的小手,或者輕輕地戳戳弓子的小臉。

志保一邊說「麻煩你們了」,一邊輕輕地點了幾下頭。她的臉上依然毫無表情,抱著弓子的動作,讓她看起來好像是個第一次抱小孩的女人。她右手腕上掛著一隻黑色的塑料包,雙手托著弓子的屁股,顫顫巍巍,好像弓子隨時都會掉下來似的。亞紀子走在她的前面,把停在走廊上擋路的餐車推開,並且幫志保按下了電梯的按鈕。亞紀子感覺自己不做這些,志保母女就無法安全出院。

住院部前的水泥地,被灼熱的陽光曬得發燙。現在是下午兩點多,一天最熱的時候。路上一個人也沒有,四周的一切都在太陽的支配下保持著緘默。

亞紀子看到志保沒有帶遮陽傘,便很自然地說:「我去叫計程車,請在這裡等一下吧!」志保瞥了亞紀子一眼,心裡不願意,但還是無法忍受日照,便沒有繼續往前走。

搭載著三人的計程車離開醫院正門後不久,弓子就睜開了眼睛。她對著車頂看了一會兒,便開始扭動身體,彷彿想從志保的臂彎里掙脫。志保皺了皺眉,加重了手臂上的力氣,沒想到弓子卻越鬧越厲害了,最後從嗓子里擠出了哭聲。亞紀子看到弓子的額頭和耳朵後面,浮起了一層汗珠,司機怕空調對寶寶身體不好,便關掉了冷氣。沒想到車內的溫度要比想像中變化得快,沒多久就和車外差不多了。

亞紀子拿出紗布為弓子擦汗,弓子痛苦的表情緩和了一些,也不再扭動身體了。

「還是把外套脫掉比較好吧。」亞紀子對志保說,但志保卻當耳邊風沒聽見。

無奈,亞紀子只能伸出手來,幫助弓子脫外套,她坐在一旁很難脫,索性把弓子抱過來,放在自己的腿上。志保也沒有阻止她這樣做,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

車開往志保的家。亞紀子原本打算在一個合適的地方下車,但當她把弓子抱到自己的腿上以後,她就改變了主意。必須親眼看見弓子在家安頓好再離開。她認為事已至此,自己有責任插手別人的私人生活。

當車在後門停下後,志保就像從污泥中探出腦袋似的,大大地吸了一口氣,然後一個人下了車,朝家門口走去。亞紀子抱起膝蓋上剛剛睡著的弓子,小心翼翼地付了車費,跟著志保繞到了屋子的正門。

志保打開門鎖,站在門前,熱浪撲面而來。一股食物的腐臭味到,沉澱在空氣的最底層。

天氣晴朗,屋內沒有上次來時的潮濕感。但家中的凌亂程度和上次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屋中央放著一張沙發,以沙發為中心,桌子、椅子亂七八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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