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援手

砂見亞紀子提起咖啡壺,把熱氣騰騰的咖啡,倒進小石原燒 的杯子里,並伸出另一隻手來,將放在桌邊的早報拿了過來。咖啡的香氣混合著剛剛「出爐」的新鮮報紙油墨味,鑽入了她的鼻腔。

清晨柔和的陽光透過紙門,慢慢照射在桌子上。

亞紀子已經在這樣的公寓里,獨居了很長一段時間。福岡的房租要比東京便宜很多,所以回老家後。她就租了一間附帶客廳、光卧室就有六張榻榻米大小 的中高級公寓。雙親在幾年前相繼過世,但因為留有一些遺產,讓她這個沒有男人依靠的女人,也可以過上比較愜意的生活。

亞紀子今年已經二十六歲了,但還沒有為結婚發過愁。住在久留米在大學當副教授的兄長,經常讓自己的妻子來勸說亞紀子去相親,但每次都被她婉言拒絕了。一想到自己在東京的慘痛經歷,亞紀子就沒有結婚的勇氣。再加上她還沒有捨棄工作上的理想,不,即便不是自己的本職工作,也沒有什麼關係。無論做什麼事都好,只要再一次涌生出熱情,想要投入其中,就無怨無悔了。

掃了幾眼熱點新聞後,亞紀子看看時鐘,見已經八點了,便回到卧室,不慌不忙地開始換衣服。《婦女文化》每月二十日發行,昨天已經交稿,所以,二十一日的清晨對她來說,是一個月最清閑的時刻。在不用趕稿的那幾天里,新入社不久的亞紀子,必須外出爭取廣告客戶。

門鈴響了,這麼早會有人來,真是稀罕。亞紀子滿心疑惑地打開了門,只見佐伯站在昏暗的走廊上。

佐伯是西部日本電視台福岡分局的媒體總監,替《婦女文化》舉辦各種以女性為主角的大型活動,是他的工作之一。亞紀子是在雜誌社與西部日本電視台聯合舉辦的美食活動上認識佐伯的。此後,兩人就開始約會,大約每周出去一次,喝喝酒或者開車兜風。佐伯體態勻稱,相貌俊朗,說話聲音充滿了年輕人的活力,絲毫不像一個已有兩個讀中學的兒子的大叔。

「你應該睡醒了吧?」佐伯戴著一副黑框的眼鏡,用他那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注視著亞紀子。

「當然,我都快出門了。你要不要進來坐一會兒?」

「你不是要出門嗎?」

「沒有關係,喝杯咖啡的時間還是有的。」《婦女文化》雜誌社的上班時間是九點,但社員大多是兼職的家庭婦女。所以,松角主編對上班時間,也沒有硬性規定。

佐伯想了一下,還是走進室內,換上了拖鞋。

「喲,收拾得挺乾淨嘛。女人的房間可真漂亮啊。」

亞紀子的房間內,擺放著許多洋娃娃和各種香水,牆壁上還貼著亞紀子本人側臉的大幅海報,這是以前雜誌所採用的封面。佐伯環視了一周,把一隻大牛皮紙信封擱在桌子上。

「這是昨天你忘在我汽車裡的東西。我還以為是情書呢,小小地興奮了一把。結果打開一看,原來都是嬰兒的照片。你要這些照片幹什麼?我想了一晚上都沒睡好。」

佐伯說話就是喜歡誇張,亞紀子還打算今天打電話給他,沒想到他居然親自送上門了。

她接過信封,鬆了一口氣。

昨天,佐伯邀請亞紀子參加一部法國電影的試映會。會後,邀請她在東中洲的酒吧街上,逛了兩、三家酒吧,最後,他才叫車把亞紀子送回了家。

照片上那個嬰兒就是亞紀子在九州醫科大學採訪原木醫生時,見到的那個心臟病患兒弓子。原木抱著嬰兒的那張照片,還登上了《女性風貌》的專欄頁面。

後來,亞紀子又去病房看過那孩子,才知道她叫神崎弓子。報道刊登後,亞紀子為了道謝,特意去拜訪了原木醫師,也順道去看望了弓子。本來可以在那次見面的時候,就把照片的底版交給原木醫生的,但亞紀子卻沒有那麼做。至於沒有這樣做的原因,或許是下意識想為自己再次拜訪找理由吧。非常奇怪,每見一次弓子,亞紀子就越放不下她。

「真難得啊,上期的《女性風貌》你寫得真是非常用心嘛。」其實佐伯已經猜到了這是什麼照片才這麼說的。

「簡直就像是在給心臟病患兒做宣傳,希望社會各界『伸出你們的援助之手』!」佐伯笑著說。

「我這麼寫,可沒有這種打算……但事實上,的確有很多孩子因為沒錢,無法入院接受治療,無法進行手術。還沒有看清這個世界,就早早地走了……這也是個不爭的事實啊。」

說這話時,弓子那惹人憐惜的睡顏,又浮上了亞紀子的腦海。隨即,亞紀子就感覺胸口有一種不斷緊縮的陣痛。

「你好像挺喜歡孩子的。」

「是的,非常喜歡。……我不想結婚,但卻很想要孩子。你說我的想法,是不是很奇怪啊。」

「沒有啊,我覺得正好。」佐伯一臉認真地說。

「好什麼?」

「你想生孩子,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你的美貌加上我的智慧,肯定會生出一個完美的小孩。」

佐伯說完就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就像個無憂無慮的孩子。笑完後,佐伯把亞紀子泡的咖啡一飲而盡,然後拿起汽車鑰匙,站了起來。

《婦女文化》的編輯部,就在吳服町一棟老舊的大樓內。大樓臨海而建,吳服町也算是福岡的市中心地帶。

九點已過,但編輯部里只有主編松角逸子,和另一位社員林江小姐,坐在桌前捧著茶碗喝茶。林江小姐看上去就像個很會持家的好太太,她和松角主編都已年逾五十,是《婦女文化》創刊以來的老臣。

《婦女文化》是四開八頁的月刊,本來是當地婦女會的機關刊物,創刊已有十年歷史。但現在雜誌的主旨,已經變成了對婦女教育,所以除了婦女會外,還有相當多的讀者。現在,編輯部一共有七名社員,全是女性。取材、校對、發行等工作,也全都由女性包干。雜誌社最大的難題,就是如何避免赤字,所以,《婦女文化》和一般報社不同,編輯部內時常會瀰漫著一種精打細算的家庭氛圍。

「砂見小姐,有人找你。」松角主編一見亞紀子,就用她濃厚的九州腔喊道,並把視線投向屋內的屏風。編輯部只有一個房間,所以,會客室和茶水間,都是用屏風隔出來的。

「是誰啊?……」亞紀子隨口問著,走進辦公室。

松角主編壓低聲音說道:「不清楚,只說要找寫上一期『女性風貌』的人。」

亞紀子略感不安地走進屏風後面。

一個正坐在窗戶邊,眺望窗外的男人回過頭,他穿著樸素的灰色西裝,看上去六十來歲。

「請問,我是砂見,您找我有事嗎……」

「啊,冒昧來訪。」

肌膚油亮的男人撐起略顯憔悴、布滿皺紋的笑臉,不住地點頭。

亞紀子面朝那個男人說道:「請問,是不是我寫的那篇報道,有什麼問題?……」

「啊!……請不要誤會,其實,我讀過報道後,十分感動。」男人合起放在膝蓋上的雙手,做出敬拜的動作。

然後,他盯著自己的手,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似乎是在為想說的話選擇合適的言詞。

「照片上的孩子十分可愛,我看過以後,覺得那好像不是別人的孩子……請問,那孩子現在還沒有接受手術嗎?」

「四、五天前我去醫院的時候還沒有……」

「我知道了,那麼……」

男人終於抬起臉,從上衣的內袋裡,掏出一隻白色的信封。

「可以拜託您,把這個轉交給醫院嗎?就當作那個孩子的手術費吧。」

沒有寫收信人姓名的信封,放在桌上的那一瞬間,亞紀子突然啞口無言。男人的臉上,又浮現出虛弱的微笑,他低下頭,拜託亞紀子達成自己的心愿。

「這些錢本來是打算當作治療費,捐給心臟病兒童的,但只有這麼一點,幫不了幾個人,再加上看到照片上那孩子的笑容後,覺得她和我可能有一點緣分……」

「恕我失禮了,請問這裡有多少……」

「只有三十五萬日圓。」

「啊,這麼多……」

亞紀子不禁打量起眼前的男人。灰色的細紋西裝下擺,已經染上了一圈褐色的污跡,袖口附近滿是皺痕,看上去像是不久前拿出來穿的舊衣服。系在像鶴一樣細瘦的脖頸上的領帶,也已經褪色了。男人或許察覺到亞紀子的心思,慌忙避開她的視線說:「唉,像我這樣的人,做捐款這種事,恐怕會成為別人嘲笑的對象,但只要想到,那孩子如果是我的孫女,她沒有錢治病時,我就感到如坐針氈。錢不多,這是我僅有的積蓄,我希望這些錢能給她治病。」

亞紀子感到面頰火燙,她深深地低下頭說:「好吧,我明白了。我一定把您的心意送到醫院。對不起,請問。您怎麼稱呼?」

「不不不,只要送出我就安心了。」說著,男人站了起來,他也沒有帶隨身物品,就那麼直接走出了屏風。

走到門口時,那男人轉過身去,向松角總編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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