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她死亡 第二章

大約兩個月前,七月初。一個梅雨連綿的傍晚,在有樂町的大馬路上,真田瓜兒寶發現了跟一個陌生男人,同撐著一把雨傘的京子後,便帶著她到了新宿,委婉地詢問起來。

然而,小心翼翼地使用委婉的方法。只是真田瓜兒寶不必要的擔心,真田剛一開口詢問,京子就以出人意斜之外的坦率口氣。吐露了實情。但她卻絕口不提自己,為什麼會作出這樣的抉擇。

對方名叫八十川邦雄,三十六歲,住在橫濱市神奈川區,原先在市政府供職,但目前在一所預備學校,擔任國語教師,同時還在寫小說。

「去年春天,他曾獲得過M出版社小說雜誌設立的文學新人獎。從此以後,就在其它雜誌上,接二連二地發表作品了。」

M社就是京子供職的那家女性周刊雜誌,所下屬的出版社。被她這麼一說,真田瓜兒寶也稀依記起了八十川的名字。出差時,他經常在乘坐的火車上,借著閱讀小說來消磨時間。

「你從什麼時候開始跟他認識的?」

「他獲得了文學新人獎後,我受周刊雜誌的委託,對他進行了採訪,因為他的作品具有纖細的風格,深受年輕女性的歡迎。」

「這麼說,你們之間的交往,已經有一年多了吧。」

「嗯,那個……」

京子彷彿因為對真田瓜兒寶有所隱瞞而內疚似的,緊緊咬住了下唇,低頭不語。然而。真田憑直覺感到,兩人的關係已非同尋常了。

「那麼,你跟他的交往,達到什麼樣的程度了?」真田瓜兒寶脫口而出的話,不知不覺地變得帶有盤問的口氣了。

京子好像是正在選擇適當的詞語,沉默片刻之後,才開了口。

「他是有妻子的人。據說尚無子嗣,只是夬婦兩個人過著日子,她的妻子身體衰弱,有些神經質,似乎對他寫小說頗為不滿……」

八十川邦雄一心想成為作家,為了獲取執筆的時間,竟放棄了能保障前途的工作。妻子至今還對此抱怨不已。她擔心的是,丈夫日夜熱衷於這靠不住的歪門旁道,生活的軌道將逐漸向不安定的方內傾斜下去。八十川曾泄露說,也許另一方面,對於整日沉浸在她所無法進入的文學設界中的丈夫,沒有孩子的她,是懷有嫉妒之心的吧。

「他之所以作品數量甚少,不能夠取得新的飛躍,我看多半是由於受到了妻子的拖累,難以發揮之故。可是,他卻具有出類拔萃的文學素質。並且,我……始終支持著他,情願盡我一臂之力。」

說到這裡,京子那對年輕的眸子因為激動,漸漸地變得熱烈而濕潤了。

甚至已經發生過肉體關係了吧?真田瓜兒寶剛剛想問,但又把話縮了回去,京子也不是小孩子了。自己有打聽這類事情的資格嗎?並且,多半是由於對八十川邦雄,懷有嫉妒一般的感情,使他難以提出這不便啟口的問話。

「決不至於……考慮要跟他結嬌什麼的吧。」

其田竭力把語氣放得更委婉一些,盯著京子的臉。他原本以為京子會使勁地搖頭,表示否認的,但她卻若有所思地望著遠處。「只要他那位體弱多病的妻子還活著,那就別想指望能夠了!……」

就彷彿要說服自己似的,京子低聲咕噥著。

京子從心底里盼望著八十川妻子的死亡……一瞬間,真田瓜兒寶感到了這一點,不禁覺著彷彿有一股不知名的寒氣,從身後猛然襲來。

在那次談話之後,京子仍然定期給他打電話,並不時地到他家來玩。因此,真田瓜兒寶略為寬心了一些。同時,他也發覺,京子對八十川的感情,似乎是難以動搖的。

從此以後,他只要在雜誌上,發現八十川的名字,就予以特別注意,認真地閱讀著。他的作品大概是屬於風俗小說中的一種,帶有夢幻般的色彩,文章也格外纖細秀麗,給人以女性化的印象。確實,也許正是因為如此,所以才能獲得大量的年輕女讀者吧。然而,真田瓜兒寶卻聯想到,八十川那陰沉憂鬱的性格,心情也就更加沉重了。

「京子的死亡狀態,不是已經清楚地表明,兩人的特殊關係了嗎?」

星期日的京濱東北線火車上空蕩蕩的,真田瓜兒寶坐在搖晃的車廂里,感覺到胸中那股怒氣,正在逐漸發熱膨脹。昨天,自己一直陪伴到火葬場,並且用出租汽車,把抱著京子骨灰盒的山口夫人,送回了公寓。山口夫婦聲稱,要把骨灰帶回釧路,葬入京子母親娘家的塞穴中。

然而,八十川卻始終沒有露面……

真田瓜兒寶從京子的通訊錄上,查出了他的住址,經過一個晚上的反覆思考,真田最後決定,還是必須跟八十川邦雄見一次面。

他說是十日晚上十點多,到公寓來找京子時,發現京子的屍體的。但是,他住在橫濱,深夜前往單身女性的燭照登門造訪,這件事情本身就值得懷疑。並且,京子是因子宮外妊娠而死。因此,必然存在著一個使她懷孕的男人。何況,當初詢問關於八十川之事時,為了慎重起見,真田瓜兒寶也曾問起過,還有沒有其他關係比較密切的男朋友,但京子明確地回答說,只有八十川邦雄一個人。

據說,八十川對山口夫婦解釋道:只是因為有一點工作上的事情,順路到京子那幢公寓去看了一下。他不正是企圖利用京子沒有家屬和近親這一點,裝出什麼也不知道的樣子,把責任推卸於凈嗎?

到達橫濱時,天下起了濛濛細雨。

真田瓜兒寶坐上一輛出租汽車,說了聲「到三澤」。這是八十川邦雄家的住址。雖說也可以打電話,但突然襲擊恐怕效果更好。

然而,尋找他的住宅卻頗費周折,好不容易才找到釘在舊木門上的姓名牌時,已經是下午一點多了。

這一帶處於三澤公園東北的、比較平緩的丘陵地,高級住宅相當多。不過,八十川邦雄的家,卻在僅有的幾戶陳舊住宅聚集的區域內,那是一座蓋著灰色瓦片的木樑平房。

雜亂的灌木叢被雨淋得濕透,整座住宅都籠罩在陰暗沉悶的氣氛之中。

他按了下蜂鳴器的電鈕,於是,屋內傳來了由遠而近的拖歇聲……

「請問,是哪一位呀?……」一個女人低聲問道。

「我叫真田瓜兒寶。」

又過了一會兒,門從裡面打開了一條縫。一位身穿黑色連衣裙,三十歲左右的女性,站在光線不足的門庭前的水泥地上。沒有燙過的頭髮,隨便地束在腦後,臉上幾乎沒有化過妝,看上去像一個從不出門的女人。

不過,最先吸引真田瓜兒寶視線的,是她右頰和耳垂間,那塊凹陷的傷疤,可能是燙傷後留下的痕迹什麼吧。也許是由於傷疤的緣故,凹陷的右眼跟左眼不太對稱,以致目光的焦點,都有些不自然了。

「妻子身體衰弱,有些神經質……對他寫小說甚為不滿……」京子說過的話,在真田瓜兒寶的頭腦中迅速掠過。

「突然打擾了……抱歉,我是……」

他把目光從對方的臉上移開,拿出了名片。她點點頭,收下名片瞧了瞧,再次抬頭打量起真田瓜兒寶。她那隻視線焦點正常的左眼,充滿了平靜的目光。大概她不知道京子吧。也許,她沒想到京子和真田的關係。

「八十川先生在府上嗎?」

「是的,他在家。」

「我打算跟他見見面。」

那女人點了點頭,沿著走廊向里走去。在這住宅的內部,也瀰漫著陳舊線香的味道。在這陳腐陰暗的住宅中,女主人應該身穿色彩略鮮明些的衣服才好。他打量著那水蛇腰的女人的背影想。

約莫過了五分鐘,她又走了出來說:「請進來吧。」

真田瓜兒寶被引入了大門一側的會客室。屋內放著幾把罩有布套的椅子,向窗外望去,只見那些高矮不一的住宅,雜亂無章地排列著。

京子也在這把椅子上坐過嗎?……真田瓜兒寶忽然覺著一陣傷感之情油然而生。可以肯定,她至少到這兒來過一次。並且,多半是一邊眺望著窗外的風景,一邊夢想著,什麼時候能跟八十川組成家庭啊。

也許這有點不可思議,但真田瓜兒寶卻對此堅信不疑。

京子果然從心底里,盼望著八十川邦雄妻子的死亡。但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相比之下,京子卻猝死在先……

不,京子果真是因宮外妊娠破裂而死的嗎?讓他們把京子的屍體搬去火葬,也許是無可挽回的失策吧,真田瓜兒寶近似於發作般,焦躁不安起來。從昨天起,就已經有好幾次這樣了。

正在這時候,房門打開了。狹長臉的八十川邦雄,有所提防似地站在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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