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逆流

啊,已經長出許多許多的青梅了!……

在境內的一大片枝葉茂盛的梅林之中,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大顆大顆的青綠色的果實了。神谷倫太郎看到這些後,情不自禁地眯起了雙眼,感嘆了一聲。

用不了多久,這些青梅,就要漸漸地變成紅色和白色的梅子了。可到底要多長時間呢?

這會兒,在這片梅林前面,掛了一塊寫有「寺廟彩禮處」的牌子。在立著的一根竹竿上,系著一條繩子,上面拴著一串白梅樣的東西,隨風搖曳著。它和這片青綠色的梅林,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神谷倫太郎來到一節台階處,靜靜地坐了下來。由於昨天下了一點小雨,所以,他一坐下來之後,就感到褲子濕漉漉的,但他並沒有在意。

雖然天還有些陰沉,但從雲層的間隙里,已經可以看到部分藍天了。梅雨天里特有的、帶著濕氣的風,不時地吹過來。倫太郎伸出一隻手,一邊擦著汗水一邊又嘆了口氣。

到今年的8月底,就整整82歲的神谷倫太郎,把每天下午的散步,看成是自己的必修課,除非天下大雨,被兒媳婦和兒子勸阻,他一天都沒有落過空。

在本鄉三丁目的住宅附近,就是一座街心公園,他有時去那裡散步,有時步行到自己的母校——東京大學;有時他還向相反的方向,步行到不忍池一帶。而在那個時候,他就一定要順路再去一趟湯島天神。

他散步的時候,一般是1~2個小時,但他通常不會感到疲勞。他身高有1米78,似乎他的家族成員的個子都不矮。他常常以身材魁梧、體形優美和腳步健壯,而感到分外自豪。最近一段時間,他常常在散步的時候感到口渴。他認為這與散步沒有關係,只是偶然有些疲憊,不過,他也不會因此而中止散步的習慣。

天神像的周圍,也都建起了高樓……他向四周看了看,在寺廟的屋頂停下了目光。

這棟充滿著日本古代建築風格的神殿,在什麼時候看起來,都會令人起敬,並且常常會引發思古之情……

在神谷倫太郎的心目中,漸漸地浮現出了,當年他在政府部門工作時,叱吒風雲的情景。自從他25歲,進入官場以來,一直到65歲退休,倫太郎始終都活躍在法官的生活之路上。退休以後,他又從事了大約10年的辯護律師的工作。在他的記憶中,這10年之間,是他一生中最為重要的階段。

在法官時代,他只當到最高法官一職。但是他多年來,一直輾轉在地方法院、高級法院及各地分院;並擔任過左陪審、右陪審、直到主審法官的位置;經歷了民事、刑事、家事、少年犯等各種違法犯罪案件的審判。

如果問他在這些經歷當中,什麼是最值得他稱道的,那麼,大概算是從事地方法院的刑事主審法官的那段經歷吧。那時候,他充分感受到了自身的價值,感受到自己是一名仁慈、正義和仁愛的真理化身的法官。這樣的感受,是至關重要的。

憲法中對法官的獨立性,給予了充分的保障。作為一名法官,除了法律和良心之外,沒有任何可以束縛的東西。他在法壇運用自如、瀟洒指揮的滿足感,多次使他充滿了人生自信。

是啊,正如那部《法官讀本》的作者——三宅正太郎先生,在書中所說的那樣:「與其在大的法院審理事件,不如在下級法院,進行事實調査,更能體現自身的價值。」

的確如此!……

「對於法官的體會,並不在乎你的聰明才智有多少,而是始終大智若愚,對不明之事窮追不捨」等等……

直到今天,他還對自己過去的經歷,常常不可思議的感嘆不已。從在中國的侵華日軍中,複員回國以後,他第二次出任和歌山地方家庭法院田邊分院的事情,又在他那久遠的記憶中,漸漸地打開了塵封。時至今日,已經過去了50年了,但在東京出生的他,直到現在還清晰地記著,第一次生活在那個沿海鄉下小鎮的日子。

那時候,他擔任主審法官時,已經50歲了,人們稱他是面相端莊、言行嚴格、武士風格而果敢的人。在法庭上他也不苟言笑,辦事果斷,從不枉法,剛直不阿。

在他三十七、八歲的時候,他擔任右陪審法官,就成了很有人氣的法官。他經常開車去現場,親自了解案情。由於他的出身,所以,語言里常常帶有各種方言。在補充詢問中,主審法官經常要追問一句「是這個意思嗎」,而且會表現出不愉快的神色來。

神谷倫太郎在問被告人的時候,經常會問「被告人這會兒肚子空嗎?」那時的被告人,一本正經地回答說:「不空」。但其他法官會馬上糾正他說,你的九州福岡地方語言,把「肚子餓」說成「肚子空」是不對的。

他一看到在神殿賣神簽的,就又把他的思緒,帶到了遙遠的過去。那年他調到了松本分院的時候,是他41歲零8個月的時候。那時他每個月,都要有三次去木曾福島的分院協助工作。他在那裡,要進行獨立事件的審判,但不是右陪審,而是「升格」為分院院長一職。

那家法院的法壇比較高,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前就使用的建築。與被告席比起來,那裡的檢方和辯方律師的位置,就顯得略微低了一些。那時候他在法壇上,對下面的情景一覽無餘,一天就能夠處理五、六件案件。

那個法庭號稱是「寒冷極地」,所以,天花板上也沒有電風扇。到了夏季最熱的時候,也不過打開窗戶通風。外面的蟬叫聲和不遠處的小河流水聲,可以不斷地傳到耳朵里。

直到今天,倫太郎還會時常在腦子裡,回憶出那潺潺的流水聲。

「下面宣讀判決:被告人被判處一年零六個月的徒刑。」他又從口中念叨了出來,「該日期從判決之日起,一共四年時間,緩期執行。被告人在緩期執行期間,將受到司法機構的監督。」

聽到「緩期執行」四個字時,那些僅僅20來歲的當事人,便會喜形於色。完全像電影一樣,這些情景,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腦子裡。

神谷倫太郎被同行稱為:主張採用低量刑的「溫情主義法官」,這一點他自己也明白。

但倫太郎並沒有別的打算。任何一個案件,他都要投入到十二分的精力,認真地研讀案卷,把握問題的焦點,研究調査報告,經過深思熟慮後,才會作出不齒於良心的判決。

而且,他並不是一味地,主張低量刑的溫情判決者,例如:他對盜竊案件,雖然採取緩期執行,但在監督期間所採取的措施,還是非常嚴密的。對於緩期執行的對象來說,成年人和未成年人的區別,就要非常不同。對於未成年人而言,不送其到少年管教所,就是最好的判決;對於成年人來說,則以「下不為例」的威懾性處理。如果在緩期執行期間,沒有再次犯罪,就可以取消監督,也就取消了緩期執行……

他往往在判決之後,還會添加一句具有人情味兒的訓誡,而聞名於業內。

「你還年輕,還有將來。」他會反覆地告誡被告人,也不知道這樣做,是不是可以達到目的,但他認為:如果這些人,抓住了這個機會,就會走上正路的。

「你愛你的母親嗎?你的母親也來到了旁聽席上。今天她就會把你帶回家了。如果回到了家裡,要和母親好好地談談,認真地想一想,今後的路該怎麼走。」

「首先要和不好的朋友斷絕來往,你必須要有勇氣。你明白我的話嗎?」倫太郎會用更大的聲音問道。

正在這時,一名身穿灰色工作服的年輕人,悄悄地走到了他的身邊。他在緊緊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後問道:「對不起,您是神谷倫太郎先生嗎?」

神谷倫太郎回過頭,看了一眼對方。對方向坐著的倫太郎,稍稍低了一下頭行禮,一隻手拿著剛剛摘下的帽子。他那梳著平頭的臉,被太陽曬得黝黑。從他的服裝上看,倫太郎的第一印象,就感到這個人,可能是個水暖工。

對方那張健康顏色的臉龐,又微微地笑了笑說:「您一定是前大法官神谷先生吧……」

「對,你說得不錯,我就是法官神谷。」倫太郎點了點頭。

於是,對方終於放心了的樣子,更加謙恭地笑了起來說:「啊,果然名不虛傳啊!……我在這一帶,仔細打聽了先生的住址,到今天才與先生幸會,因為您過去的面容,無法在我的腦海里消失……」

「對不起,你是……」

「啊,不好意思,我在過去曾經得到過先生的大恩,我叫中村健太郎。」

對方雙手下垂,低下頭行了最高的禮儀。

健太郎……這個已經久遠了的名字,又把倫太郎拉回到了那個遙遠的年代。在他的腦海里,又湧現出了一個長著一張圓圓的臉蛋的可愛的孩子。他不知不覺中站了起來。

「那你是小健?」

「我是小健!」對方也激動地大聲喊了起來,「哎呀,您還記得我呀?」

「你真是小健呀?」倫太郎吃驚地望著對方。

「對,當年您就是這樣稱呼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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