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來生

剛剛開始的職業棒球的話題,暫時告一段落後,負責審判的神谷正義法官才用筷子,夾起了油炸豆腐條加蔥絲的清湯麵。右側右陪審席上的星升,照例吃著他愛吃的燒烤,左前方左陪審席的松本由佳麗,則在吃著山菜蕎面。

神谷正義只是在法院開庭的日子裡,才去這裡的餐廳就餐,這也是他每次都要這種油炸豆腐條、外加蔥絲的清湯麵的原因。今天下午1點10分開始,就要舉行第四次「汽車肇事逃逸,母女雙亡殺人事件」的公判大會,所以為了省事,神谷正義就要了這碗麵條。而在夏季,他也是要麵條,但通常是吃涼麵。如果他「灌」下了一肚子湯湯水水的午餐,到下午他就沒有困意。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這是什麼原因。

他認為這個理由,對年輕的法官來說,是說不清楚的事情。但他認為他們肯定知道,在開庭審判時,最大的忌諱,就是法官當庭要打瞌睡。

餐廳位於法院的地下,午餐時那裡常常是食客爆滿。高等法院、地方法院的法官和書記官們雲集在這裡。但來就餐的人,並不都是「業內」人士,因為新聞記者和律師、旁聽者也常常光顧這裡。

20年前,當神谷正義還是法官助理的時候,法院里各部門的四位法官,湊在一起吃飯就成了習慣。如果是主審法官請客,那麼,其他人就得和他吃的一樣。而那時的主審法官,是個十分念舊的人,他請客時總是要飯糰子。

神谷正義法官所在的部門同事們,幾乎也都是在「合議」的開庭日,在一起共進午餐,而他在自己單獨的時間、以及閉庭休息的日子裡,還是自由自在地生活著。

地方法院的判決,有合議和單獨判決之分,這裡由犯罪的最低刑罰決定的。最輕的判決是「一年以上」,原則上是進行合議後判決,由三名法官進行審判,而比這再輕的判決,就由一名法官單獨進行判決了。例如,盜竊和詐騙罪的最低刑期是「十一個月」,在這樣的情況下,就是「單獨」判決了。最早具有「單獨」判決資格的法官,是任職五年後才能夠獲得的。而今年是第三年的候補法官由佳麗,就還不具備這個資格。

神谷正義他們所在的刑事第18部,定於星期二和星期四為開庭日,別的時間就進行單獨審判。3月7日還是星期二。這天的上午和下午,都是合議審判。

今年進入到二月末後,氣候還是非常寒冷。進入了三月,颳了第一場春風後,天氣迅速暖和起來了。但今天的天氣有點兒「倒春寒」的意思。天氣晴好,但從一大早就颳起了刺骨的寒風。

由於強風吹到了這棟大樓的高牆上,所以,在地下的餐廳里,也不時地能夠聽到沉悶的風聲。

就連今天,倫太郎也遵守著他的習慣,和醫生的醫囑,下午外出散步吧……

這時,神正義突然想起了,自己已經81歲高齡的前任法官的父親。

「——我也在廣尾那兒,租到了一處住房,這段時間,我要讓在研修所工作的孩子,帶我出趟遠門。」

吃完了蕎麥麵的由佳麗,用多少興奮的語氣,對星升說道:「值班時的義大利通心粉,也是非常好吃的,可是有些硬。在那兒吃飯品種多,也便宜呢!」

「看來女人還是喜歡吃甜食呀!……」星升笑嘻嘻地說道,「我喜歡四谷的一家店子,那兒的老闆,經營著個人進口葡萄酒的連鎖店的生意……」

於是,大家便聊起了義大利餐館的話題。星升的妻子今年35歲,由佳麗獨身,今年28歲了,雖然他們僅僅是同事之情,但一說到這類話題,兩個人就有點滔滔不絕的樣子。

在餐廳這種公眾場合下,過多地談論別人,是被人視為忌諱的,尤其涉及到個人隱私的情況下,就更是如此了。所以,人們在這裡,僅僅是談論一下體育的賽事。

一般說來,法官的收入,比普通的公司職員要高一些,又有機會到各地辦案子,所以,他們當中自稱「美食家」的人居多。但對神谷正義來說,棒球的賽事很對他的胃口,如果論起吃喝來,他就不那麼內行了。

神谷正義在喝完茶的時候,三個人一齊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這也是由於在法庭上,多年來形成的職業習慣。

三個人於12點45分,回到了刑事第18部的法官室里。並分別開始了自己的工作。他們每個人都必須,隨手攜帶著日程表和記錄本,但是一開始,他們攜帶的則是起訴書的記錄;隨著公判的次數的增加,什麼陳述書、鑒定書之類的,大家都被裝訂起來,所以,文件也漸漸地厚實起來。從今天開始,在法庭上就要進入第2號證據的爭論了。

「今天到底怎麼審理?」由佳麗兩眼盯著神谷問道。大概剛才她到餐廳的時候,沒有來得及問吧。神谷力主她在這個案件中擔任主審,要她把這個案件,整理出一個概要來。所以,由佳麗就變得十分慎重了。

「今天要向被告人,詢問關於供詞的隨意性。被告人承認了:她對那兩個人的死,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但由於她否認了對白幡澄子存有殺意,所以,這就成了這個案件的焦點。被告人和辯護律師,也否認了第一次的認罪,並提出那份供詞,是在威逼誘供下產生的,因此檢察官方面,當然要澄清這一點了。我想,下一步就要向警方進行調查取證了。通過這幾個手段,來證實被告人的申辯真偽,這就是今天審理的目的。」

「重要的是:要針對坦白書的隨意性,如果的確存在『合理的疑點』,這對辯方就是一個勝利;而如果證實了,這種懷疑是超出了範圍,則就是檢方的勝利了。」星升又補充了一句。

由於星升法官的英語很好,所以,他在這句話中,故意加上了一句英語單詞。對於公訴事實和隨意性,辯方提出了疑點,這並不是直感和主觀猜測,一旦被確認了是「合理疑點」,而檢方又無法給予否定,那就不能判被告有罪。

「就要到關鍵時刻了!……」由佳麗的雙手交叉在胸前,似乎是自言自語般地說道。

「是啊!……」神谷正義一邊點了點頭,一邊也站了起來。

第二次和第三次的公判,是圍繞著白幡清香的死因,展開的激烈辯論;但這次是有關澄子被害,所以究竟會怎樣「左右」法官們的判決,將進入十分艱難的階段……

神谷正義三位法官,身穿黑色的法官袍,於下午1點05分,緩步走出了法官室。他們穿過了擺著幾張速記員和書記員辦公桌的書記室,來到了走廊上。這裡有供員工專門通行的電梯。來到這裡,就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位於櫻天大道斜對面的警視廳的白色大樓。白色大樓的背景,是深藍色的天空,風景煞是好看。

不知道為什麼,神谷正義在這一刻,腦子裡閃現過了父親的事情。

生於大正7年 8月,到今年的生日,就滿82歲的倫太郎,在昭和18年 ,成為了當時的候補司法官。他在第二年結的婚,但後來就被調到了軍事法庭,派遣到了中國的東北地區,擔任日本侵華日軍的法院法官。1945年,日本戰敗宣布投降的那年,倫太郎的夫人為他生下了長子神谷正義,而那時他彷彿根本沒有家的樣子。

幸運的是:在當年的年底,他複員了。1947年時,他又去了一家新開業的法院,成了一名候補法官。

神谷正義出生在東京,但是,倫太郎幾乎在他出生後三年里,頻繁調動工作,以致神谷在小學和中學時,各換了一所學校。

在家庭里的倫太郎非常嚴厲,而且還是個十分愛挑剔的人。他在家中經常綳著一張臉,從不露出笑容。神谷還有兩個妹妹,但她們全都是窺測著父親的臉色行事,其中倫太郎好像尤其對長子、又是獨生子的神谷正義格外嚴厲。這是神谷懂事兒時起,就感悟到的,也許這反映了倫太郎希望,將來有一天,神谷正義也走上自己這條路的心境吧。

而當挫從中學上高中的時候,才知道了父親的另一面。倫太郎作為一名法官,可以說是一名在量刑上偏於「輕」的法官,被業內人士稱為「溫情法官」。他經常把當事人,放在他的身世之中加以考慮;在判決的時候,常常引用充滿人情味兒的話語,來打動在場的人員。甚至他在當事人服刑期間,他還去看望過,出獄後還去被告人的家中拜訪。他對自己的部下,和對待律師也非常和善。因此,被業內的許多人,稱之為「人文主義者」。

這就是一個在外面和家中,截然不同的兩種表現的父親。處於青春發育期的神谷正義,對父親漸漸地產生了反抗的意識。當他從母親那裡,聽到父親之所以在家裡,總是板著臉,是因為他常常要處理公文、書寫判決書時,心中常常充滿了對父親的這種「內剛外柔」的做法的憎恨。

在高中時代,神谷正義終於和父親,發生了一場正面衝突。他的大學是當了一年落榜生後,第二年才考上的。那時他考入了國立大學的法律系,但他並不打算由此進入法律界。

他在上大學三、四年級的時候,正好趕上了日本學潮的高峰時期。雖然他並沒有直接參加到學生運動中去,但他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