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章 英語節,秘密的花

宋小豆正在為泡中籌辦首屆英語節。她給英語節取了兩個名字:「泡桐樹之夏」和「仲夏夜之夢」。但她沒有辦法取捨,她說,把它們同時包含進去多好啊,可那樣實在太長了。宋小豆的眉頭很難得地皺起來,還在眉心那兒打了一個小疙瘩,看起來真的像是一顆小豆子。她要同學們都來替她想辦法,她說我希望每位同學都參與想辦法。她說,參與的方式是多種多樣的,有的用英語,有的用中文,有的用遊戲,都可以啊。她笑著,臉蛋上露出我們從未見過的淺酒窩。

麥麥德說過,世界上有兩棵樹,一棵向著天上長,越長越大,越長越蒼老,最後就成了一座山;一棵朝著地下長,越長越小,越長越稚嫩,最後就成了一株苗。我把麥麥德的話轉述給朱朱,我說,宋小豆就是在夜晚生長的樹。漆黑的夜晚,不就是地下的感覺么?

朱朱說,她在夜晚生長,還要在夜晚開放呢。

我說,開放,你說的開放是什麼意思啊?

朱朱吃了一驚的樣子,我說了開放嗎,她說,我沒有說什麼開放啊。真是見了鬼了。

噢,是的,現在我明白宋小豆為什麼要辦英語節了,可那個時候,我們都只是覺得太搞笑。把英語節和泡中捆在一起,就像麥麥德形容過的荒謬,把水和火放在一個桶里,把綾羅綢緞穿在赤腳人的身上,讓一個俊逸的騎手提著一把生鏽的菜刀。真的是太他媽的搞笑了,泡中要搞英語節!

就說高二?一班吧,全體學生背誦的單詞加起來不夠一個人考大學,還要參與什麼英語節?宋小豆說,正因為如此我們才要辦英語節啊!兩個目的,她伸出左右兩隻手,兩隻手的兩根細長的食指,她把它們交叉重疊在一起,用一根敲擊著另一根,她說,一個是培養興趣,一個是推出尖子。

尖子?阿利說,密絲宋,你覺得誰是尖子呢,我今天就去跟他好好學習啊。

宋小豆倒也不生氣,她說,誰是尖子,我說了不算數,上帝說了也不算數,他自己說了才算數,對吧?宋小豆頓了頓,我們都以為她要用英文重複了,可是她沒有。她拿食指遙遙地點了點阿利,說,也許阿利就是尖子吧,誰知道呢,你滿身都印著洋文啊,法文、德文、義大利文……

全體同學一片掌聲,同聲歡呼,阿利、阿利!阿利、阿利!!

被熱慌了的傢伙,不吼出一點聲音來,真要去咬誰一口才解氣啊。

宋小豆費了很多唇舌,才讓我們弄清楚,英語節不是元旦、春節、國慶節,不是某一天的節,而是持續很多天的節,前者是單數,後者是複數。複數,知道吧,宋小豆從沒有這麼循循善誘過,她說,複數就是很多的數,很多的活動,很豐富的活動,唱歌、跳舞、遊戲、話劇、謎語……。我們說,我們一樣都不會。宋小豆就很寬容地笑了笑,她說了一句中西結合的格言:除了先知,每個人都是學而知之。

她給我們班排練了兩個節目,都是唱歌,一個是《字母歌》,一個是《小星星》,全班嘩然,說,太小兒科了嘛!我們是高二?一班啊!

好吧,宋小豆就揮了一揮手,讓一個小組的同學唱《字母歌》。唱到一半,他們就開始跑調了,再唱就根本是七零八落了,自己都在嘻嘻哈哈地解嘲著,說,不唱了,不唱了!

宋小豆也不說什麼,就親自指揮大家練這兩首兒歌。我不得不佩服宋小豆,她揮動雙臂,就像岸上的水鳥展開了兩翼,那麼優美、高雅,雖然矮小,卻彷彿隨時都要向上飛翔。我們排練了一天下來,已經知道什麼是四重唱了,而且把一首兒歌唱得好聽極了,真的,好聽得簡直要命。一群十八、九歲的老兒童!誰都不相信,《字母歌》會唱出這種味道來。懂了吧,宋小豆說,最簡單的就是最好的。阿利說,請密絲宋用英語再說一遍吧。宋小豆搖搖頭,說,讓尖子來說吧。

英語節是在糊里胡塗中到來的。有一天當我發現許多彩旗在熱風中飄動的時候,朱朱說,英語節已經開始幾天了。我說,那我們應該做什麼呢?朱朱說,什麼也不做。我說,不唱歌了,不表演了?朱朱婉爾一笑,你不是天天都在教室里唱嗎,還表演給誰看呢?重在參與,就是自我娛樂啊。哇,我呼出一口熱汽,我說,宋小豆把我們耍了。

但是,誰都沒有想到,英語節閉幕那天,宋小豆居然把它推到了最高潮,所有人都瞠目結舌,大吃了一驚。瞠目結舌,死去的任主任的侄兒說過,瞠目結舌就是全都傻了!

我記得那天早晨一直在吹風,而且間歇地落著雨,大家都以為閉幕式搞不成了。但九點一過,雨就很及時地停了,而且還送來了兩三個小時的清涼。這兩三個小時對宋小豆已經足夠了,她請來的外國客人剛剛踩著濕地走進來。

起初我們以為老外是外語學校的老師,宋小豆一介紹,才曉得都是外企的家屬,也就是說,全是老婆和孩子,白皮膚、黑皮膚、黃皮膚都有,說的卻統統是英語。有一個身子長、脖子也長的太太纏著一個陝北紅肚兜,紅肚兜里伸出小娃娃的腦袋,就像一隻袋鼠,好玩極了。阿利說,那太太是尼斯酒店的老闆娘。我問他怎麼知道的,他說,去多了就知道了呀。我說難怪呢,她有點像尼斯湖的那個寶貝,對不對?阿利說,你別罵人。我說,寶貝是罵人嗎,我不可以叫你一聲寶貝嗎,真是怪了。阿利說,風子,你今天火氣怎麼這麼大,我不惹你了。阿利人一鑽,就不見了。因為操場上亂糟糟的,到處都是人,一個人要在人群中消失,簡直比泥鰍滑進泥里還容易。

宋小豆的理念,是要把學生都趕到操場上來。知道嗎,是理念而不是主意,宋小豆說,我們的理念就是要把閉幕式開得像一個酒會,當然她說的是「啪踢」,怕我們不懂,還啪地將腿伸起來踢了一下。她顯然太興奮了,忘記了把玉腿從裙擺下伸起來是很不雅觀的。朱朱說,密絲宋有點失態了。我說,她還會給我們驚喜的。其實我心裡在想,唉,宋小豆還從來沒有這麼可愛過。

閉幕式沒有搞任何花里胡哨的東西,操場周圍除了那些被淋濕的彩旗,就是成箱成箱的可樂、橙汁、冰紅茶……。小賣部的人都賺歡了,學生也吃歡了,因為他們找到了歡天喜地的借口。這時候我才注意到,教學樓的欄杆上掛著一條大紅的橫幅,那該是英語節的名字吧,可全是英文,除了年份「××××」,我一個字也不認識。後來我才明白,那是「××××泡中之夏英語節」。據說這是蔣校長親自拍的板,他說無論季節還是樹木,重點都在於泡中,——泡中有了英語節,而英語節來了老外作嘉賓。

然而,沒有人去注意這條也被雨水淋濕的橫幅,大家像觀看外星人一樣圍繞著老外,或者確切地說,那些老外的老婆和孩子。老外自然不是稀罕的東西,可到我們泡中來還是開天闢地頭一遭。客人的臉上始終浮著微笑,她們很想跟我們說點什麼,而我們圍上去,又退回來,保持著一個可以不說話的距離,因為我們什麼都不會說。在那個袋鼠媽媽一樣的太太后邊,還有一個黃頭髮的小男孩,頭髮黃得像透明的金色蠶絲,臉卻白得石膏,看起來他真的就像一個石膏娃娃呢。有人用手去掐他的臉蛋,他看都不看,就罵了一句,媽的×!他用不是英語,不是中國的普通話,而我們這個城市裡地道的方言,街頭的話,除了嫩聲嫩氣,簡直和我們泡中男生一模一樣。所有人都樂了,老師和學生都爭著去掐他的臉蛋,聽他罵人,他也不抵擋,來一個罵一個。那太太急了,把他一把扯到身後去,用她們的話大叫了一聲什麼,我們都聽不懂。太太肚兜里的小娃娃拍起巴掌來,還露出紅色的牙床傻嘻嘻地笑。

宋小豆站在一邊也在笑,我必須承認,她笑得非常得體。她把長長的辮子盤成一個髻,挽在腦後,上邊插了一根閃閃發光的銀針。她穿了一條拖到腳背的湖綠色弔帶長裙,這讓她看起來就像雨後的樹,散發著薄荷的味道。她說得很少,很簡單,似乎在為另一個高潮作著鋪墊。她的樣子,真是又和藹又驕傲,把她放在泡中,實話實說,就像把英語節放在泡中一樣不合適。她當一個泡中的老師委屈了,她可以是尼斯酒店的女老闆,而不是老闆娘;可以是一座城市的旅遊大使,而不是女導遊。她可以是很多好東西,卻偏偏是我們的密斯宋。那時候我們還小,不懂得什麼叫做荒謬。現在我們懂了,我們還曉得荒謬就是荒謬的土壤,宋小豆要做出任何事情來,都不需要再找任何理由。

在那天的閉幕式上,宋小豆一邊把說著什麼,一邊把客人往校園的深處里讓。高二?一班的學生不知不覺地跟隨著她,很好奇的,也很得意地,在全校學生的面前,簇擁著自己的班主任。這樣的景觀和心情,對我們、對宋小豆,都還是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後一次吧。她的顧盼,她的巧笑,就像課本上說的那幾句話,把泡中提升了好幾個檔次。外國太太們會錯把泡中看做什麼呢,英文的貴族學校?

朱朱說,才不會呢,貴族學校還沒一個英語說得呱呱叫的學生?

我點點頭,正要說是啊是啊,那個呱呱叫的學生就浮出水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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