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深淺

我們家住在東郊工業區的躍進坊。你以為坊就是作坊的坊吧,醬油作坊,豆芽作坊,或者是鞭炮作坊,哦,不是的不是的,這個坊不是那個坊。我們的坊是大躍進傳下來的古老稱呼了,一坊就是一處宿舍區。聽說我們東郊共有三十六坊,或者是一百零八坊,誰弄得清楚呢。在灰濛濛的天空下,乾巴巴的紅磚樓就像廢棄的火車廂,亂七八糟地撂在荒地里。這兒是真的安靜啊,安靜得連紅磚牆都長出了成片的蘑菇和青苔。從前,我媽媽說,從前這兒是熱氣騰騰的地方,成千上萬穿藍裝的工人川流不息,廠房連著廠房,就像田壩連著田壩。我到今天也不曉得,為什麼工廠的名字都跟密碼一樣如同天書,123信箱,456信箱,789信箱,隔著嵌花的柵欄,廠區的林蔭大道長長地延伸,延伸到一個煙灰色的終點,多麼氣派和神秘。當然,那是從前了。現在不是這樣,現在你到了東郊,還以為是到了月球呢,要多麼荒涼就多麼荒涼。先是煙囪不冒煙了,後來廠門上都吊了一把大鐵鎖。航車停了,電燈不亮了,機床生了銹,很多人下了崗,人氣就散了。就算不是月球吧,東郊也荒涼得像蝗蟲篦過的鎮子,瓦檐口被雨水和風咬出了蜂窩,樓群見出了出土文物一樣的破舊,就差沒有人在上邊釘個銅牌,標明這曾是哪位名人可憐的故居。名人和屋子都同樣的可憐了,不過,屋前屋後還有銀杏、梧桐、黃桷、皂莢、桑椹……還有沒心沒肺的芭蕉,依舊在春夏天裡茂盛如舊,亭亭如蓋,綠得讓人心慌。坊里心野的傢伙早就跑出去野了,上新疆淘金子,下海南炒地皮,留下那些趿著拖鞋、抱著茶碗的老頭、婦女,在黃桷樹下不分晝夜地搓著小麻將。

小麻將不是什麼軍事術語,小麻將就是輸贏只有幾毛錢、幾分錢的小麻將。輸贏小,是因為掙得少。媽媽就說過,哪個不想打大麻將呢,一擲千金,多豪邁啊!可是你和他都下崗了,一個月就只有百把元,你就是把他的骨頭熬幹了,也就是百把元啊。你說這個麻將如何不小呢?!

我們的家住在一樓,我的床頭正好臨窗,那些麻將桌就像擺在我的枕頭上。好在搓麻將的人是很少說話的。麻將桌上所有的話都是廢話,人人都是憑著肚子在盤算。麻將在桌布上轉動的聲音,就像陸戰靴走在塑料跑道上,屁響屁響的,有時候他們和我心意相同,搓的人心頭髮緊,聽的人就心煩得要吐。

媽媽又跑邊貿去了。她恐怕已經賺了幾個小錢了吧。她臨走時總要給我留下一大堆速食麵,是那種120的康師傅面霸。她做過廠里的會計,計算什麼事情都不糊塗,我也就能夠根據速食麵的數量,知道她要出門多少天。當然了,她還給我留下一摞錢。錢的多少,取決於她心情的好壞。她自己快樂,對女兒的負疚就多,給的錢也多;反過來,她難過,覺得別人都有負於她,她給我的錢就少。屋子裡黑洞洞的,從窗外射進來的燈光,把屋子照得更黑了。我懶得開燈,就摸索著給速食麵泡上開水。速食麵發出一股很乾脆、很溫暖的香味,很接近把一把干蔥燒糊的味道。我喜歡這種味道。喜歡那些在電影電視里大吃速食麵的男人,吃得呼嚕嚕響,滿頭大汗,鼻子通紅,就露出一股霸氣來。我又想到了陶陶,陶陶是有霸氣的,沒有想到他的霸氣碰上包京生,一下子就癟了,跑氣了,不見了。

我是進高中時才認識陶陶的。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吃了一驚,我心裡就是那麼格登了一下,真的,我聽到了胸膛里格登地一響,就像斷了一根骨頭一樣。我對自己說,哇,怎麼會是他呢?

你問他是誰嗎?其實我也不認識,我不曉得他是誰。天曉得他是誰?初三畢業後的暑假漫長得無邊無際,在我的記憶里,天天都有雨水落下來,落在芭蕉肥大的葉子上,就像古代計時的水漏落在盤子里,無聊得讓人揪心又揪肺。我翻出爸爸的望遠鏡,透過窗戶朝外看。望遠鏡是爸爸買的處理軍需品,只有一個鏡頭還管用,即便做一個玩具,我也嫌它丟我的面子。但是在那個百事無心的時候,望遠鏡還是給我帶來了一點兒的驚喜。越過一片滴水的芭蕉葉,一條坑窪泥濘的水泥路,我看見路口黃色的公用電話亭。在灰濛濛的雨幕里,在乾巴巴的紅磚中,黃色就像油菜花那麼惹眼又好看。當然,讓我不厭其煩看出去的,並不是小小的電話亭,而是在正午之前匆匆走過望遠鏡里的一個男人,而電話亭就是他最好的背景。雨不過午,雨水在正午之前總是要歇上一會兒的,他把雨傘夾在腋下,兩手抄在褲兜里,背微微地駝著,是那種有意做出來的駝,漫不經心,又從容不迫。他顯得總是有心事,但這心事又顯得恰到好處,增加了他的分量,卻不能夠把他壓得垮下去。我從沒有見過他,在產業工人大本營的東郊生活著這麼一個人,也真的算奇蹟。事實上,他只是生活在我的鏡頭裡,我一旦把望遠鏡拿開,他立刻就消失了。我曾經想在正午前跑到電話亭去等他,就近看看他,可是我不敢。為什麼不敢?怕自己臉紅,也怕他讓我失望……誰曉得呢?

後來我撐著雨傘去查了電話亭的號碼,這件事情,我現在唯一記得清楚的就是這個號碼了,86744501,並不好記,可是我始終沒有忘記。每天當他一點點走近電話亭的時候,我就往86744501撥電話。我聽不見鈴聲,但是他能夠聽見,我希望有一天他會把話筒摘下來,我就說,喂,你好……然後,我不曉得該怎麼說了……當然,並沒有出現然後,因為他一直都是自顧自走自己的路。有一回他停下來,打量著話筒,猶豫不決,他甚至把手從褲兜里拿出來,朝著話筒伸過去。我在大約百米之外,一手舉著獨眼龍的望遠鏡,一手攥著話筒,我覺得自己心都要蹦出來了。就在那個片刻,鈴聲斷了,我愣了一小會,趕緊重撥,8-6-7-4-4-5-0-1-!但是我抬起望遠鏡時,他已經不見了。雨水的季節過去了,我再也沒有從鏡頭裡見過他。因為有一天我把望遠鏡摔到了地上,也許是有意也許是無意,我再也沒有見過那個男人了。

我把這件事情給朱朱講過,我說我很傻,是不是?朱朱婉爾一笑,她說,哪個女孩子沒有做過傻事啊?知道嗎,那個人是你的幻覺,根本沒有他。

我當時覺得朱朱是對的。是啊,一定是幻覺,要不然,我怎麼就根本想不起他長的什麼模樣呢?

當我第一眼看見陶陶的時候,心裡忽然一下子雪亮了:他多像在雨天的正午前,從我的鏡頭裡走過的傢伙啊。我當然曉得他不是他,他是男人,而他還是男孩呢,可有什麼關係呢,男人都是男孩長大的對不對?陶陶是男孩子中間最高的,頭髮左邊染了金黃色的一小撮,抄了雙手在褲兜里放著,站在男孩堆里,滿臉都是滿不在乎。後來,他說他看見我頭髮那麼短,短得就像板寸,嘴巴閉得那麼緊,緊得就像老虎鉗子,就是一點都不像個女孩子。我就說,那你為什麼要喜歡我?他說,我其實沒有喜歡你,我只覺得心煩,怎麼會鑽出這樣子一個女孩呢!是啊,陶陶說,我只是想咬你一口,好比一條狗要咬另一條狗。

我說,狗屁!

頭一回的班際籃球賽,我們班的女生都為陶陶吼啞了嗓子。其實他的動作並不優美,也說不上矯健,常常用胳膊肘撞人,還抱著球亂跑,但女孩子是多麼賤啊,橫豎都要扯起了嗓子為他驚聲尖叫。我也是瞪大了眼睛追著他看,可我的喉嚨堵得慌,發不出聲音來。我老在想,這個人真就是那個人啊?哦,太奇怪了,這個人就是那個人做男孩的時候吧?我其實對那個人一無所知,但是我盯著陶陶,確實有一種失而復得的感覺,就像電影里常常出現的情節,兵荒馬亂、人潮洶湧,在拉得慢而又慢的鏡頭裡,一個人向著另一個人揮手跑去。跑啊跑,總是跑不到一塊兒……。

比賽結束後,一聲破鑼響,高二?一班輸慘了,我永遠記得那個比分,14:62,跟郵戳一樣印在我們的胸膛上。我們班的運動員都垂了頭,做了賊似地心虛。只有陶陶抱了球望著天空,做出滿不在乎的樣子。但是他的滿不在乎里充滿了委屈,更讓女孩子想為他哭泣。嗯,是真的,好多女生都哭了,你抱我我抱你,哇哇地亂哭,都是要挖空心思哭給陶陶看。我忽然覺得很心煩,我不是煩那些假眉假眼的小女子,而是煩自己也變得有些假眉假眼了。噢,我不想讓別人看見我也會掉淚,為了那個輸得精光的傢伙噗噗噗地滴下一串什麼水……我撇下大家,一個人朝教室跑去了。

但是在教學樓第三層的拐角處,陶陶突然追了上來。他說,媽的×,就是輸在你身上!拉拉隊鬧得那麼凶,就你像個喪門神。

我轉過身,冷冷地看著他,我說,你要是專心打球,咋個會曉得我是喪門神?男人沒出息,只會拿他媽的女人來出氣。

陶陶脹紅了臉,舉著手來,做出要扇我的樣子。那時候我還不相信,一個孔武有力的男人會對女人下重手。我仰起頭,迎著他的手。我的樣子是在說,你扇吧你扇吧,你就是這樣扇一個女孩子的?!事後想起來,我的臉一陣陣發燒,我的樣子是不是像在撒嬌?我對自己說天哪,你居然也會給男孩子撒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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