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形的情絲 第二章

「又錯了!用右手!」彩場弘之默默地吃著鹹蛋和炒肉,突然瞪眼望著信之,厲聲斥道,「用右手拿匙子!」

信之源了父親一眼,很不服氣地服從了。「可是,進一君也是用左手拿筷子的呀!」

他一面用右手故意很難似的撇著湯,一面噘著嘴講起幼兒園裡的小朋友。

「那是因為父母不關心。現在再不改正,長大後就要吃苦了。」

「可是老師說過,兩隻手都會用才好呢。」

弘之感到驚訝,疑惑。「現在的老師都沒有責任感。」他對著治子咕噥道,剛想對信之說什麼,不滿的目光又移到了手錶上。「哎!已是這時候了?」他忙用餐巾擦一擦嘴,對信之連看也不看一眼便走出了廚房。

弘之繼承了治子已故父親的財產,當上了住宅建築材料製造商端木三合板株式會社的社長。每天早晨8點坐自己的車離家,8點半走進坐落在城市東部的會社裡的社長室,這是他長期以來的生活。

信之去幼兒園後,治子獨自坐在內客廳的沙發上發愣。院子里的草坪微微發黃,將近11月底的微弱陽光從薄薄的陰雲中滲落下來,斑斑駁駁地灑滿院子。

看來信之果真不是丈夫的孩子——治子內心黯然,陷入極度的傷感之中。

在這五年里,治子對醫生說的「有五分把握」的話一直寄託著更多的期望。她滿懷信心地注視著信之的成長——壯實的體魄,略微隆起的單眼皮,質樸剛毅的神情——信之還是個孩子,身上具有的這些特徵卻已和弘之的城市性富態形成了明顯的對照。乍一見,兩人的體態迥然不同,再說近來信之的左撇子和近視眼——弘之察覺出信之不像自己的孩子後產生的微妙變化使妻子治子深感不安。他想要改變信之的左撇子的態度有時甚至是歇斯底里的,而後還用落魄的目光沒好氣地注視著信之。治子為此感到前途莫測。

約從一年前起,他就開始那麼怨恨兒子了。治子如芒刺在背,惶惶不可終日。

夫婦倆好似同床異夢——9年前,彩場弘之和治子經治子的父親水城謙介的撮合結婚了。那位端木三合板株式會社的創建人在職員中挑選弘之做他的女婿,接著又讓他做繼承人,這的確頗有遠見。

治子結婚後第4年,父親病逝,弘之成了社長。此後他發展了裝配式房屋,使中小型企業端木三合板株式會社一躍而成為行業中的一流公司。

然而,問題出在家裡。婚後整整三年,治子沒有懷孕的跡象。謙介勸女兒夫婦去作專科檢查。在這50萬人口的城市裡,沒有令人特別信服的大學醫院,因此沒有經得女兒他們的同意,他便委託當開業醫生的朋友替他們進行檢查。那家城之內婦產科醫院在市內確實名聲赫赫。

診斷結果無可爭辯。首先,弘之患有精於減少症。其次,治子也患有粘液栓不暢通的隱疾。

因此,無論怎樣翹首盼望,這兩人之間不可能有孩子。

在城之內醫院最早提出人工授精方案的,也是謙介。他也許已經知道自己患有癌症,盼孫之心愈發強烈。不見到自己的後代,他斷然難以瞑目。

弘之默默聽從了岳父的勸說。謙介生前無論在社內還是在家裡,他的話都是權威性的。再說弘之也單純地以為,如果自己實在不能生孩子,哪怕是妻子血統的孩子,也比領來的養子強。人工授精兒還被稱做「半養子」。為了滿足妻子的願望,和養子相比,弘之更想得到半養子。

實際上對弘之來說,還是存在著不僅僅「半養子」的可能性。

最初,城之內院長在夫婦之間進行人工授精。弘之儘管精子數量少但還算是有的,所以可以把他處在良好活性狀態里的精子授給治子,但是沒有成功。於是院長認為是弘之的精子不好,加上治子的身體本來就不大適應妊娠。

接著,院長便採用把施主(第三者——在極秘密的情況下選擇健壯的第三者採集精子)的精液和弘之的精液混合後授給治子的方法。結果,治子懷孕了。當然,她無法知道是施主的精子還是弘之的精子才使她懷孕的,只好等孩子長大以後,從孩子的體態特徵來推測。

對弘之來說,所謂的「不僅僅是半養子的可能性」,它的含義就在這兒。

遺憾的是,謙介還沒有見到外孫的相貌就離開了人世。弘之很寵愛信之。看這模樣,好像即使孩子是施主的後嗣,也不必擔心父子之間會產生不和。

然而,人的心理變化有時連自己都無法預測。在信之的面容上出現了不知哪個男人的特徵以後,弘之的態度漸漸變得團執,而且在他那怪誕的態度里,可以感覺到他在進行一種努力。不久,就連那種努力也開始崩潰了。在家裡,弘之變得鬱鬱寡歡,偶爾開口也是極不耐煩的,似乎有著無從發泄的怨氣。

不言而喻,有的人雖是親骨肉卻也會長得毫無相似之處,如父親習慣用右手,孩子卻是左撇子,但只要是親骨肉,父母不管如何粗暴,哪怕是發現了什麼可怕的怪癖,也決不會責怪幼小的孩子。

如果弘之是信之的親生父親——治子想到這裡,一種想像會本能地掠過她的內心:信之的親生父親究竟長得什麼樣?看來對信之已快不能隱瞞了,聽說去年城之內院長病故,保存了5年以上的卡片都要銷毀。

信之的親生父親肯定還活著,而且也不會知道他們母子倆的處境。接受精子的女方不知道施主是誰,施主也不知道對方女子是誰,這些都是絕對保密的。治子的人工授精兒的分娩,除了當事者外是保密的。不用說,治子擔心的當然是信之的前途。

無法找到信之的父親,即使相見也互不相識,這反而使治子更充滿著想像。

有時信之和丈夫鬧彆扭,這會使治子從信之的身上想像出施主的形象。幻想是可以自由描繪、無限美化的。

每當這時,治子會沉浸在一種少婦特有的心境里,彷彿在向孩子的父親、自己的丈夫傾訴著有關孩子的心事——信之和您越來越像了,真叫我為難,怎樣才能使弘之變得和以前一樣溫和……這時,電話鈴響了。治子從遐想中驚醒,從沙發上站起,向壁爐台上的電話機走去。

「是哪一位?」她拿起聽筒問。

「是彩場先生的家嗎?」傳來一個低沉沙啞的男子的聲音,帶著恭敬的口吻。

「是的。」

「您是夫人?」對方躊躇了一會兒。「我叫武藤……信之他……好嗎?」

「呃?」

男人沉默了。

治子以為他是丈夫的朋友。「您……」

「我只是隨便問問。……夫人,祝您和信之幸福。」

「對不起……請問,您是哪一位?」

「請您千萬別把我放在心上。」

「可是……」

對方又沉默了,聽得見聽筒里傳來粗粗的喘息聲。他好像深深地吸了口氣,「夫人,」他的語氣驟然改變,「實話告訴您,我是6年前在城之內醫院……」電話突然掛斷了。治子不知道這是公用電話的通話時間結束了,還是別的什麼原因。她痴痴地站著,本能地感覺出對方沒有講出來的話。

她感到一陣暈眩,放回了聽筒。也許她的潛意識裡還期待著對方會再打電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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