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標的

永原翠輕鬆地演奏著肖邦的小品和德彪西的《月光曲》等樂曲,並適當加進一些最近的民謠。

今天晚上,餐廳八成的餐桌旁都坐滿了人。廳內很安靜,但充滿熱烈的氣氛。大湖昨天晚上聽飯店的男服務員說,第二天客人多並不是因為有永原翠彈鋼琴,相反的是因為有重要客人和翠的熟人在這裡投宿,翠才選擇這個時候前來演奏的。飯店裡邊,除這個餐廳以外,據說在院子的深處還有一個俱樂部,那裡雇有專業樂隊。

服務員還說,翠的音樂學校的恩師夫婦要來這裡投宿,為表示歡迎翠才演奏的。

客人很快就明白了她的用心。他們是一位有一頭銀色長發的瘦身軀老人和一位身體有些肥胖、穿著咖啡色老式天鵝絨禮服的老婦人。在他們身旁有一位穿著翠藍色套裝的年輕女性。他們一行三人,坐在翠右邊的桌子旁,翠每彈完一曲,他們就親切地報以長時間的鼓掌。

剛才在餐廳入口處站著和翠談話的那個男人,坐在對面牆邊的席位上吸著香煙注視著他們。從他坐的位置,只能看到翠的背影。

大湖隻身一人坐在和那三個人隔兩個桌子的地方,他可以越過前面人的肩膀看到翠的側臉。

每當彈完一曲而掌聲雷動的時候,翠都要將身體輕輕扭向客人一邊,微笑著點頭示意。但她的塌陷的深灰色的眼睛總是冷漠的,不和任何人的視線相交。她的視線只是從人們的頭頂上邊緩緩掃過。

大湖覺察到,他的視線也不可能和翠的視線相交在一起。在最初看到翠的那一瞬間,他就被一種神秘的、又像是恐怖的感覺所籠罩,因為他覺得像是終於又遇到了那個命中注定在今生今世必然還要重逢的人。之所以感到恐怖,是因為他預感到了和對方的關係不久將變成「謀殺者和被殺者」的關係嗎?是他的本能已經開始意識到翠是他的「標的」了嗎?

不,必須保持沉著,必須留有餘地,因為自己還沒有作出任何——大湖努力在心中對自己這樣說。他細心而勉強地把黃油燒的紅鱒魚的骨頭剔掉,然後就著白葡萄酒吃了起來。

連著演奏了幾個曲子以後,休息了。

翠把樂譜放在鋼琴上邊,走下矮台階,向前邊那三人的桌子走去。

大湖眼睛看著盤子側耳傾聽著。

他們像是在互致親切的問候和熱情的讚揚。談話的內容雖然聽不見,但那種氣氛可以感覺得出來。時不時可以聽到翠叫「老師」的聲音。她說話的聲音不高,但很清朗。老人則親切地叫她「翠小姐」。另外兩個女人的談話,因為她們後背沖著大湖,一點兒也聽不清楚。

夫人先前只是偶爾咳嗽一兩下,但到了休憩時間,咳嗽得卻厲害了。和他們在一起的那個女人,不時摩挲她的脊背。每當這時,談話便中斷,大家都看著她。

這樣反覆了兩三次之後,年輕女性站起身來。大湖聽到了她說「伯母」和「葯」的聲音,好像是說想回房間取點葯來。

她在飯桌中間穿行,從大湖的身後邊走了過去。化妝品的香味兒從大湖的耳朵後面飄了過來。

當她已經走了過去的時候,夫人扭過頭叫了一聲:「文子姑娘!」

年輕女性停住腳步回過頭來低聲應道:「啊?」

「我還是回去休息吧。盛情的演奏不能聽了,實在對不起——」夫人還沒把話說完,就又咳嗽了一聲,於是便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老人和翠在交談著。年輕女性返回身來。她們交談了幾句,結果還是按夫人的意願做了。

年輕女性像抱著似地扶著夫人的肩膀,向餐廳的門口緩步走去。再次從大湖的身後通過的時候,夫人的胳膊肘碰了一下大湖的後脖頸。

「請原諒。」年輕女性小聲說。

大湖看著她們的身影走遠以後,抬起了一直低垂著的上半身。他的心臟跳動得異常厲害。

「史子姑娘 !」老婦人確實這樣叫過一聲。

剛才,大湖的神經一直集中在翠的身上,絲毫沒有注意到那個年輕女性的存在,連她的面孔都沒好好看一下。

但是……她的名字叫「史子」,這難道是偶然的巧合嗎?

在她倆走出餐廳,服務員關上門的一剎那,大湖猛然站起身來。離開餐桌以後,他慌忙將餐巾取了下來。

翠和老人收回視線繼續交談。

大湖心想,太急的話,會叫人覺察到自己是在追趕剛剛走出餐廳的夫人和年輕女性,於是便放慢腳步悄悄地離開了餐廳。

兩位女性從門廳的盡頭到了客房的走廊。

大湖裝做觀看剝製的雕的樣子,穩定了一下情緒。

當他來到走廊上的時候,從樓梯上邊傳來了咳嗽聲,他這才知道她倆上樓去了。電梯在門廳對面的縮進去一塊的地方,而她倆沒坐電梯卻上了樓梯,可能她們住的房間就在二樓。

他看準時機,悄悄地追了上去。這時,他把一直戴著的墨鏡摘了下來裝在口袋裡。

他看到她倆在二樓走廊中間的地方進了房間,是夫人先進的屋,穿藍色套裝的年輕女性隨後也進屋並關上了門。

大湖大步向那個門前走去。在走過那個房門一點的地方,他停住腳步,回頭看了看那個房門。

在木製的米色房門上寫著237這個數字。

室內和走廊里鴉雀無聲。大湖屏息佇立在那裡。

「史子」和老婦人就在這個房間裡邊。難道這個「史子」就是鮫島史子嗎……?

他一直懷疑那天夜裡她告訴他的名字是個假名。他覺得這種可能性很大。

大湖思忖:永原翠好像是真名……懷疑「鮫島史子」是假名並沒有根據。之所以總覺得「鮫島史子」是一個架空的名字,也許源於自己與生俱來的悲觀主義。

至少那個叫「史子」的女性和永原翠之間有某種關係,這大概是事實,因為老夫妻是翠的恩師,而「史子」與老夫妻關係似乎也很近。

不僅如此……說不定是「史子」預先知道今天大湖來這個飯店,因而特意出現在大湖眼前的呢!

想到這裡,他越發屏住氣,凝視著那個房門。

過了新年以後他就一直在考慮來箱根的事情,6日用電話預定了飛往東京的機票。他對妻子說因公出差,訂機票用的真名。

「史子」是暗地裡注視著他的動靜,掌握了他的日程表,今天晚上來這裡的嗎……?

給大湖送來最初的信息以後,又製造了吉見教授被殺事件——回顧了那個「詭秘女人」的機敏行蹤以後,他越覺得這種事情是完全可能的……

這時,在他的眼前,237號房間的房門緩緩打開了。他趕緊後退了兩三步,地毯使他的腳步沒發出聲音。

「史子」走出房間,又關上門,來到對過的236號房間,從小手袋裡取出鑰匙,打開門進了房間。

從大湖站的那個位置,只能看到「史子」的背影。她不胖不瘦,中等身材,體態非常勻稱。她梳著波浪式齊耳短髮。

她又出現了。這次在藍色套裝的外面又穿上了一件毛線織的外套。

為了不讓她看見,大湖退到了走廊的盡頭。

「史子」的背影走到樓梯口了,大湖懷著虛幻的感覺,獃獃地站在那裡目送她。

大湖暫且走出綠寶石飯店,在上邊的汽車道旁邊的飯館一直呆到9點來鍾。

剛才,休息過後「史子」又回到了餐廳。大湖看到,在原來的那張桌子那裡,銀髮老人、翠和「史子」在交談著。

再過一會兒,翠一定還要坐在鋼琴前面進行演奏的。無論如何,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大湖是不能接近「史子」的。

可是,一個人在門廳里,容易引人注目,而大湖又想盡量避免給綠寶石飯店的工作人員留下印象。

於是他走出飯店,走進高爾夫球場附屬的一家相當大的飯館消磨時間。

他選擇9點這個時刻也不是很有自信的,只是因為到了這個時候,那位老人大概要回到自己的房間去了。老人說話的聲音還算清朗,但畢竟是將近70歲的人了。夫人的身體情況好像也不好。

老兩口兒住在237號房間,「史子」一個人住在236號房間吧。

假如「史子」是鮫島史子,而她又知道大湖在這裡的話,她一定在等待著大湖前來和她聯繫!

另外,假如這一切都是自己的胡思亂想,而事實並非如此的話,至少到9點鐘以後可以將那個年輕女性引到飯店房間外邊來。

大湖來到飯館角落裡的公共電話亭,幸而這裡有四部電話,每部都有一個單間。

四部電話都閑著,周圍也沒有人。這時是9點8分。他撥了綠寶石飯店的電話號碼。

接電話的是一個男人。

「請接236號房間。」大湖說。

「236號房間……是成瀨先生吧?」

「是的……」

「請稍等。」話筒里傳來接線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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