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上午,立夏子一個人乘上了新幹線兒五號火車。

今天又是一個晴朗的好天氣,清澈的陽光從秋天的高空傾注下來。掠過樓群間的風,吹得肌膚涼颼颼的。

寬綽的站台上的景物,不管你情願不情願,又令人想起了大約一個月以前的九月十三日的下午,那天,就是這個站台,立夏子和朝永約好在這兒見了面,並且向著天城山,開始了再也不可能有的第二次的旅行。

這是一派謊言。比起用夢境、幻覺等辭彙來,不知為什麼,今天用謊言這個詞最感貼切。

謊言——那次旅行是一個偽詐。

當立夏子想到這一點時,她感到在自己內心中又有某種東西復甦起來。從車窗閃過的行道樹,與在離人症伙下看到的不同,它給人以活生生的現實感,是的,樹的的確確是從火車的窗框中向後移去的。

一小時二十分鐘後火車到了靜岡。

昨天晚上她看了一下地圖,周智那是靜岡縣以西的山區;森鎮和一宮的地名,標在郡南線的方向上。

如果乘東海道火車,去袋井是最寄車站下車。乘新幹線,袋井就在靜岡站與濱松站之間。

立夏子打算在濱松車站下車,然後換乘東海道線上行的車子。因為,如果在靜岡站下車,說不定會碰上家鄉的熟人。

但是,車子一駛入靜岡站,透過車窗,車站前的高樓和廣告塔便映入眼廉,一股不可壓抑的懷鄉之情猛然間湧上了立夏子的心頭。她的目光下意識地在人群中拽尋著父親的身影。去東京後不久,也曾回過一次家,返回東京時,父親在站台上目送自己的面容,此時又浮現在眼前的視野中。

立夏子垂下頭,低聲哭泣起來。

從濱松乘湘南電車往回走,第三站就是袋井。

石板瓦屋頂的舊車站,被周圍低矮的房子包圍著。接下去還有比想像要熱鬧的商店,立夏子向掛著出租汽車招牌的車庫方向走去。

向事務所的人打聽「一宮」村,他們說如果乘車,大約二十分鐘就可以到達。

據說,過去的一宮村,在昭和三十五、六年已併入森鎮。

不一會,有汽車返回車庫,立夏子便上了車。

駛過商店街,車子馬上就進入了待收割的大片農田的道路,沿路上皮有堆著剛割下的稻捆的稻田。在這片波浪翻滾的金黃色的大海的前面,是蜿蜒起伏的低緩的山巒,山腳下是一片點綴著紅色的柿子樹林。

這裡沒有挺拔的高山,展現在人們眼前的是一幅平和恬靜的風景。

立夏子記得,去天城山的時候,也看到了掛滿枝頭的柿子,但那時柿子還都是青的。

不知不覺中,已到了收穫的季節。

田圃中,有很大一片溫室。

「種的什麼東西?」她不由自主地問道。

「是甜瓜。」中年司機回答。

「比起種稻子來,還是種甜瓜好,它可以不斷地有現金收入,有溫室的農家,家家都很富裕。」

他用立夏子非常懷戀的靜岡語調講著話。

不久,來到了周田栽滿了竹子和茶樹的村落,車速減了下來。

「這就是一宮啊。」

立夏子朝車窗外看了看,在農舍之間也有幾個溫室。

「石上敬之的家,您知道嗎?」

「啊——如果他是一宮的人的話,打聽一下不就知道了嗎?」

立夏子致謝後下了車。沒想到外面刮著那麼大的風。司機笑著對一邊用手壓著頭髮、一邊接找回錢的立夏子說:「這邊一年到頭風都很大,聽說是西伯利亞上空吹過來的風呢。」

然後,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指了指前方。

「到那邊的農協去間問吧。」

面對著於燥土路的農協,是座牆壁上鑲著茶色瓷磚的新建築,牆上掛著「溫室農會」,「連合自治會」等等牌子。

正好趕上中午休息,屋裡很安靜。只有兩、三十女孩子在聊天。

立夏子定了定神,朝著坐在稍微靠裡面一點的桌子旁、正在看報的中年男人走去。

「對不起,想打聽一下——」

男人抬起了微黑色的臉。立夏子說出了石上敬之的名字。

「啊——石上君啊。」

他若無其事地點了點頭。

「石上敬之君,住在這兒吧?」

立夏子再也無法壓抑內心的激動。

「是啊,您是東京來的吧?」

對方打量起身著套裝的立夏子。她今天依然帶著太陽鏡,只是選了一副不顯服的淡色的鏡片。

「是的,過去同石上君是朋友,今天偶然來到這裡,所以,我想看看他。」

「啊,他的家……」

話沒說完,他來到路邊,對著立夏子邊指邊說。「往前走大約三百米左右,靠左手有三排溫室,敬之的家好像就在溫室對面的那條路的附近。」

「那麼,石上敬之君還是一個人生活嗎?」那個人大大方方的眼神,使立夏子增強了提問的勇氣。

「是的,還是一個人。不過他哥哥的家就在附近。」

於是立夏子想起了東京江東區牡丹街那位街道辦事人的話:石上想回到鄉里去,但由於務農的哥哥家經濟十分拮据,所以他說自己也就不能兩手空空的回家了……

「敬之君同他哥哥相處得不大好吧?」

「沒有這回事吧。」

他懷疑立夏子是不是說錯了,用苦笑的目光望著立夏子。

「石上是個古怪的人,大概他的性格適合一個人生活吧。不過他們配合得還是很和詣的。石上從東京回家不後久,就幫哥哥搞起了溫室,哥哥也很高興呢。」

這話聽上去好像有某種含義似的。

「石上君回到這裡,大概是七年前吧?」

「啊,好像是那個時候。」

「從那以後,就幫著哥哥干農活吧?」

「是啊。現在,他們主要是種甜瓜了。」

「這邊很時興種甜瓜啊。」

「是啊。用卡車就可以運到東京、九州等很遠的地方。最近由於勞力不足、石油危機等等原因,人們就開始朝橫向發展。這十年來,溫室增加了不少。因為一年到頭都有現金收入,所以搞溫室對農家很有吸引力呢,」立夏子朝著那個男子指點的方向走去,大風仍然怒吼著,它捲起團團枯草和縷縷砂石、黃土向她拋撒過來。

很多農家都用高大的羅漢松作樹籬,圈在了房子的周圍。這大概就是防風林吧,晌午的路上沒有一個人影,不知從哪兒隨風飄來一股煮青芋的味道。

「以溫室為記號,向右拐。」

正像剛才所聽到的,這兒有座古祠,沿著道路轉到祠後,那裡淌著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河,過了石橋,第一家——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在被鄰居的樹籬和雜木林所裹挾的一塊昏暗的區域內,有個泥巴壘成的小房子。

立夏子向這座農家特有的冷寂的上房走過去。雖然沒有門牌,但是一想起剛才那個人的指點,便認定不會有錯了。

從像雜屋一樣的房子里,也飄出了縷縷煮東西的味道。

去田裡幹活的人,大概吃午飯時會回來的吧。立夏子恩忖著。

她又往前邁了一步,視線投向了土屋的內部。

根據立夏子的推測,如果朝永利用了石上敬之的戶籍,而且石上也知道此事的話,那麼,石上對朝永以後的動靜就不可能不關心。還可以想像得出,他對於朝永之死,以及事件的可疑者「野添立夏子」比其他任何人會更感興趣。

所以石上識破立夏子的可能性很大。

立夏子十分清楚這一點,但是……現在只能祈禱他佯裝不知了。此時此刻,除了茫然的祈禱之外,她再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有人嗎?」立夏子問道。

沒人回答。但立夏子發現在很近的地方,影影綽綽有人在動。雖然剛從陽光下走過來,眼睛還不習慣看黑的地方,但是定睛細看,的確看到門框那兒坐著一個人。

那個人站起身來,這是個光頭細長臉的男人。上穿上黃色衫衣,下穿一條到處沾著泥巴的褲子,這是一副做農活的打扮。立夏子想大致推測一下對方的年齡,但是因對方的面容飽經風吹日灼,她不可能判斷出來。總之,一眼望去此人有四十多歲的樣子。但是從鄉里人比城裡人老得快這一點來看,也可以認為是三十六、八歲吧。

那個男人站在立夏子面前,默默無言地看著她。那眼皮有些腫脹的雙目和下唇有些突出的嘴巴,不知怎麼總讓人感到他像個孩於。此人看去比想像的要和善得多,立夏子這才將懸著的心放了下來。

「請問,您是石上敬之君嗎?」

對方仍然沉默不語,只是驚奇地望著她。然而,也沒有出現任何否定的表示。

立夏子微笑地看著他。

「是石上君吧?」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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