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之歌 第三章

清晨,少女的哼唱擾弄著耳朵,喚醒了沉睡中的我。迷迷糊糊中,我看見窗檯邊的花朵。

少女的眼睛微微睜開著,不是開得很大,只是眼瞼微微揚起而已,彷彿半開半閉似的。微微開著的眼睛的瞳孔里,什麼都映不出來,像是還在夢裡未曾醒來一樣。

少女的嘴唇微微閉著,從小小的鼻子裡面,傳出呼吸空氣時輕輕的響聲。雖然她半睜著眼睛,可給我的感覺還是像在夢中,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平靜與溫柔。

我把花盆藏到了床下面。這樣的花若是被人看到,一定會招致不必要的麻煩。花朵在床下仍舊唱著歌,歌聲飄蕩在病房裡。不過,因為是哼唱,稱它為歌聲其實是不恰當的。

「還在唱啊,」中川一邊嘟囔一邊掃視著房間,「這一回比昨天更清楚了,像是有女孩子躲在這間房間的什麼角落裡,一直哼唱著什麼啊。」

春樹擦著惺忪的睡眼,側耳聽了一會兒歌聲,然後朝我的方向看過來。

「好像是從那張床底下傳出來的,大概是藏著什麼音樂盒之類的東西吧。」

「不對。」

我搖了搖頭。

「不對?不是音樂盒又是什麼?」

「給你們看你們會吃驚的。」

「不給看的話,我就告訴護士去。」

中川打開門,往走廊上探頭望了望,回過頭對我說。

「趕快給我們看看吧,趁著那些煩人的護士還沒來。」

我還是有點不放心,不過我也知道這件事情不可能一直隱瞞下去。

「我在後院發現了一株長著女孩的頭的花。這首曲子就是那個女孩唱的歌。」

「得了得了,別再騙我們了,趕快把你藏的東西拿出來吧。」

春樹一臉的不相信。

我猶豫著,從床底下拿出了花盆,放到兩個人的面前。花很小,不湊到近前很難注意到裡面有少女的頭顱。

兩個人最初都沒有注意到少女的臉,對我的舉動都很驚訝,不知道我在幹什麼。兩個人看起來正要開口責備我,但是突然之間,兩個人同時住了口,情不自禁地咽了一口唾沫,看來終於注意到花瓣中央少女的臉龐了。彷彿是要讓兩個人更加驚訝似的,少女帶著恍若夢中的表情,一邊搖擺、一邊哼唱著。

許久許久,兩個人屏息靜氣地看著這個花之女孩。我很擔心中川或者春樹會不會突然發出哀號,但是誰都沒有發出聲音,我也終於放了心。雖然花朵讓這兩個人的世界觀被徹底顛覆了,但是在這之前,這一株植物的美麗就已經牢牢攫住了這兩個人的視線。

中川似乎想伸手去觸一觸少女的臉頰,但是手伸到一半就停住了。

「不太敢去摸啊……」

中川的目光像是在看著一件精緻而脆弱的玉器。

「……這是什麼?」春樹說,「被護士看到肯定會給沒收。」

「所以你們要和我一起保守這個秘密。」我說。

「呀,不想讓更多的人知道嗎?」中川說,「不管怎麼說,這可是個大發現啊。」

「可是也會引起騷動吧。」

我覺得像這種會唱歌的花還是藏在病房裡為好。

護士來的時候,如果花朵還在哼唱,春樹也就會跟著一起哼歌,目的就是不讓護士發覺這一株植物的存在。春樹不在的時候則是我來哼唱。每天早晨護士到病房做例行檢查的時候,我們都這樣子掩飾過去。

中川似乎認為這種做法並不好,從來不和我們一起隱瞞植物。不過,中川也沒有向護士告發,只是不斷地想說服我,把這株會唱歌的花展示出去才對。

我把花放在窗台上陽光照得到的地方。被陽光照射著的時候,少女似乎很快樂。雖然不很清楚她究竟是不是在微笑,但總有些隱隱約約的快樂感覺。那種快樂都蘊含在哼唱的歌聲里,雖然那永遠都只是同一曲旋律,卻將少女的心緒傳遞給病房裡的每一個人。

病房裡的床,總會讓人想起各種各樣的事情。只要躺在床上,看著病房的天花板,至今為止自己所見過的、所感受到的東西便會一件件在頭腦中蘇醒過來。即使不願意,也沒有任何方法抗拒。

不知道是因為精神不振,還是因為醫院特有的氣氛,我所回想起的全都是艱難悲苦的事情。孩提時代自己做過的錯事一件一件閃過自己的腦海,後悔與罪惡的情緒填滿我的心扉。列車事故發生當時的地獄般的世界,也會在不經意間突然跳進我的腦海,讓我朝著不祥的黑色深淵越滑越深。

但是,在有著少女臉龐的花朵來到病房之後,原先的生活漸漸起了些微變化。透明的歌聲蕩漾在病房裡,讓病房不再像是一個四方的箱子。一閉上眼睛,我的眼前便顯出一望無際的綠色草原,彷彿連渾濁的空氣都被凈化了一般。沒有一絲污穢的哼唱,如同故鄉吹來的清風似的。

陽光照耀下的少女,在歌聲中載入了濃濃的感情。她像是因為歌唱本身而快樂著,因為能夠歌唱而幸福著。葉子感覺到陽光的照射,讓她有著非常快樂的心情。

凝視著她的臉,偶爾會發現她在薄薄的花瓣中眨眼睛。呀不,那也許不應該叫做眨眼,因為她的眼睛根本只是睜開了很小很小的一點。但即使如此,那也是在明白無誤地宣示著她的生命。

少女的存在是確定無疑的。可以想像,花盆裡生長的不單單是植物,更是懷有感情的人類。蘊含在歌聲中的喜悅,正是少女將全部的感覺都向世界敞開,全心全意生活著的證據。滿是怨氣的灰暗病房中,僅僅因為有了少女的盆栽,便被籠罩在一股明媚燦爛的生氣中了。

似乎少女自己也知道,病房裡除了她,還有其他的生物存在。

「喂。」

只要春樹朝花喊一聲,少女便會立刻停止哼唱。雖然從表情上幾乎看不出她聽到有人在呼喚她,但看上去就像是在把注意力集中到聽覺上的樣子。我們當然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能夠理解語言,但只要對她說話,她似乎就會變得很高興,歌聲中蘊含的感情也會出現一些微妙的變化。

少女的歌聲喚來了希望,除去了病房裡的絕望,就像黑暗中生出了一抹光明一樣,彷彿從歌聲中伸出一隻看不見的手,搭在被沉重的苦悶壓得連氣都喘不過來的肩頭,默默地說著「沒關係」。本沒有希望的不安的心靈,沉浸在一片祥和安寧的寂靜之中。

春樹開始變得願意講述出院之後想去做什麼事情了。那些事情一件件寫在紙上,足足寫了好幾頁。寫著那些的時候,春樹的臉上顯出迄今為止從沒有過的笑臉。

春樹有時也會閉上眼睛光著腳在醫院的走廊里玩耍。從窗戶射進來的陽光,將走廊分割成光與影的片斷。春樹閉著眼睛,用腳底感受走廊地板上微妙的溫度差異,沿著光與影的界限行走。一直走到走廊的盡頭才睜開眼睛,微笑著朝著我招手。我們不知不覺變成了朋友,經常會對醫院的飯菜發表各自的看法。

測量體溫的護士來的時候,春樹便會哼唱起來,我則急急忙忙地把花藏起來,從窗台上把花盆拿下來,放到病床和牆壁的夾縫裡。少女的頭在莖稈的頂端搖晃著,雖然只有手指尖大小,可是莖稈實在太纖細了,看上去總覺得承受不住頭部的重量似的,不由得讓人擔心它會不會折斷了。

護士對於春樹生硬不自然的哼唱露出訝異的表情。她走了之後,我們對望一眼,一瞬間的沉默之後,全都大笑起來。

中川不吸煙了,大約是因為顧忌到少女的緣故吧。沒有和護士閑聊、或者沒在看書的時候,中川常常凝望著少女的盆栽,眯著雙眼,一幅很陶醉的樣子,聆聽著少女的歌聲。中川並沒有像春樹那樣向少女說話,但少女似乎也知道中川的存在。也許是她的葉子感覺到空氣的流動或者光影的變幻了吧。

在歌聲的陪伴中,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有一天,里美又一次提著紙袋來探病了。那時候春樹剛好出去了,病房裡只剩下我和中川兩個人。

「氣色不錯了嘛。」

看著我的臉,里美微笑著說。這時候少女沒有歌唱,靜靜地隱藏在病床下面。我想,即使對於里美,也不能輕易泄漏少女的秘密。

「今天也有信給你。」

里美伸手從紙袋裡拿出了白色的信封。又是從故鄉的父母那裡來的。我接過信封,拆開來去讀信上的內容。是母親的筆跡。

「好像是要我回故鄉去。」

這封信上寫著讓我回到自己的故鄉。故鄉到處都是綠色的樹林和田野,對於受傷的心靈能有一些安撫的作用。

「其實就是要我回家吧。」

「不想回家嗎?」

我想了一會兒,搖了搖頭。病房裡一片沉默。那是苦楚沉重的沉默。

「我來之前,你母親曾經託付我,讓我說服你回去。」

里美低聲說。

「我不會回去的。媽媽對我的愛人說了什麼,你也應該知道。那些言詞一個接著一個,都是對我和我愛人極大的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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