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之歌 第二章

我在被褥里醒來,睜開雙眼。因為剛才噩夢的緣故,我的全身都被冷汗浸濕,四肢僵硬,手指直直地伸著,像是要抓住什麼似的。靜寂包裹著病房,耳朵里只有自己的心跳迴響。我支起上半身,病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環視四周,同病房的另外兩個住院病人還在沉睡著。

剛剛微亮起來的天空中,朝陽的霞光擦著窗玻璃斜斜射進來。我將窗戶輕輕打開一道小縫,看著外面晃動的樹葉。那些樹葉都被風吹拂著,微微顫動著。

四角的窗框就像是畫框一樣。如果能夠走到外面去,走到健康鮮活的自然中去,我的心靈也許可以感受到太陽的溫暖吧。然而如今我的精神卻被綁在病房的病床上,連清晨的來臨都不知道,始終只能生活在黑暗之中。窗外的陽光雖然真實,卻是我的手觸摸不到的東西。

我從床上直起身,站到床下。地板冷冰冰的,刺激著我的雙腳。我趿了拖鞋,從病房裡走出來,到洗臉間洗了一把臉。洗臉的水混著汗水從我臉上淌下,鏡子里映出一張可怕的臉。

我難以忍受如病房這樣封閉的空間。洗完臉,我猶豫了一會兒,考慮是否回到病床上躺下。

不,我要去後院的樹林走走。為何會起了這樣的念頭,我自己也不知道。洗臉間的鏡子里映著窗外茂密廣闊的雜木林,也許這就是原因了。遠遠看去,那座樹林似乎是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我想要尋找的正是那樣一個地方。

今天之前,我還沒有去過後院。我穿著睡衣,走到雜木林的旁邊,在那裡我發現一條可以容一個人行走的小路。小路曲曲折折,盡頭隱沒在一片黑暗裡,不知道延伸到什麼地方。

我沿著小路走進樹林,走了許久,兩邊都是虯結纏繞的樹,道路的表面是黑色的泥土,雖然已經被踩得很結實,但到處都有樹根的凸起,我不得不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

就在開始感覺到疲勞的時候,我發現了那個地方。沿著小路往左邊拐一道不太急的彎,忽然之間,我的眼前出現了一片開闊地,剛才走在路上的那種壓迫感頓時消失了。

這是雜木林中的一個接近圓形的廣場,廣場中間生著一棵比其他樹木都要巨大的樹。樹榦的粗細、枝條的長短,都是其他樹木遠遠無法比擬的,但是整棵樹卻沒有一片葉子,是一棵枯乾了的巨樹。樹榦的表面都已經發白了,像是石頭一樣。巨大的樹根向四方伸展,彷彿是要爬出地面似的。我猜想,這個地方之所以如此開闊,大約就是因為其他的樹木都被這棵巨樹壓迫著無法靠近的緣故吧。

我在足有一人環抱粗細的樹根上坐下來,抬起頭向上看去,只見樹木的枝條猶如無數又粗又長的手臂侵蝕著天空。

哪怕只是稍稍閉上眼睛一會兒,我都會掉入自己的回憶里。戀人已經冰冷的手指驟然出現在腦海里,剎那之間,我悲傷得連呼吸都無法繼續。

遠處傳來了腳步聲,一個護士從小路上走了過來。那是我不認識的護士,正低垂著頭走過這裡。她看到我的時候,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大約很少會有患者到這個地方來吧。這所醫院出於消除住院焦慮的考慮,鼓勵患者進行一定程度上的散步,所以在醫院範圍內的自由活動是允許的。不過時常也會有違反住院規定,直到晚間都不回病房的事情發生。每逢這種時候,醫生們便不得不拜託警察搜索患者的下落。另外,醫院方面也一直注意防止住院病人擅自離開醫院的事件發生。

我站起身,打算回病房去。就在這時候,我忽然注意到黑色的地面上有一顆小小的綠色的點。

在這棵巨樹的根旁,生著一株奇妙的植物。

這株植物的花苞還沒有開放,不過看起來最多也只會開朵小小的草花吧。它生在巨樹的樹根旁邊,躲避著強風,隱匿似的生長著,而且似乎不會長的更高了。纖細的綠色莖稈上生著幾片直直的葉子,葉子表面有著白色的茸毛,附在茸毛上的露珠在清晨的陽光下閃閃發亮。莖稈的頂端有一朵指尖般大小的花蕾,形狀像是一個小球,幾枚白色的花瓣重疊著裹成一個圓形,下面托著綠色的花萼。花莖在花蕾的重量下微微有些彎曲。

這株植物不同於一般植物的地方,在於它花蕾的頂端、從花瓣的接縫處垂下了細細的猶如黑色絲線一般的東西。微風吹拂,這些絲線就隨著風兒輕輕搖擺。我彎下腰,用手指的指腹划過這些細細的絲線,手指上留下纖細的觸覺。看上去這些絲線彷彿象人的頭髮一樣,不過剛生出這個念頭,我便對自己苦笑起來,不會有這樣的事的。

我對這株植物略略有些好奇,不過並不打算深入追究下去。我重新直起腰,轉身從巨樹的樹根旁走開。忽然之間,我聽到背後傳來奇怪的聲音,聽上去像是剛剛從睡夢中醒來的人發出的口囈。

我吃了一驚,轉身去看,卻什麼都沒有看見。只有那一棵巨樹佇立在小路轉彎的地方。

第二天,病房裡來了一位探病的客人。那是我已經認識了十多年的里美。之前她已經來過了好幾次。

我的父母很富有,家裡有許多傭人。里美的母親也是其中的一個。里美還是孩子的時候,她母親就已經在我的家裡工作了。我們還是小孩的時候就經常在一起玩,一起出去釣魚抓蟲,那個時候的她常常被太陽曬得黝黑。而到了今天,她的皮膚早已變白皙了,相貌也變得更加美麗。

我的故鄉距離醫院很遠,開車需要一個晚上的時間。我的父母都住在故鄉的家裡,為了了解我的情況,隔幾天就會讓里美過來探望我一次。

里美一來,同病房那個名叫春樹的孩子就會露出很難得的笑臉,儘管平時永遠都是用一付很不友好的表情反抗護士的任何舉動。春樹一邊說著「坐這裡吧」,一邊把木頭椅子搬到里美的面前。

「謝謝,」里美微笑著說,然後把視線轉向我,「好一點了嗎?」

她在椅子上坐下來,把手裡的紙袋放到床頭柜上。

「你看呢?」

里美對我的回答不置可否地點點頭,伸手到紙袋裡,把蘋果和書之類的東西一件件拿出來,放在床頭柜上。她最後拿出來的是一個白色的信封,看起來應該是父母寫給我的信。

這幾年,我從來沒有和父母直接聯繫過,每一次必然要通過什麼人做中轉。我在離開家的時候並沒有心平氣和地道過別,即使到今天,我也不願意直接面對他們。

「給你削個蘋果吧。」

「不,我不想吃。」

「有什麼想要的,就告訴我。」

在這一句話之後,我們之間陷入了難堪的沉默。沉默持續了很久,里美終於說話了,她說得很慢,彷彿很難開口似的。

「說說這三年的事情,沒關係吧。」

你想說就說吧。我點點頭。

我和戀人一起被趕出家門,是三年前的事。從那以後,我一次都沒有見過里美,當然也不可能知道我的父母在家裡到底說過些什麼、做過些什麼。如今我變成了這個樣子,想必也讓我的父母難過吧。一陣罪惡感湧上心頭,讓我幾乎無法呼吸。

里美一點點說起我離開家之後發生的件件瑣事,都是大家如何擔心我、如何關注我的點點滴滴。然而我的耳中卻只聽到隱隱約約潛伏在這些瑣事背後的那些相反的東西。周遭的眾人對於唯一的繼承人突然消失的反應。父母的憤怒。隱匿的嘲笑。雖然里美一句也沒有提,但在我的頭腦中,分明看見所有人都向我投來輕蔑的眼神。

「夠了。」

我抬起手,攔住了里美的話。我的額頭上沁著汗,身體也開始微微顫抖起來。里美露出擔心的神色。我想起了母親那時候說的話。

「我已經給你物色好了結婚的對象。像這種人你就別再來往了,」當著我的戀人的面,母親這樣說,「不管怎麼說,這人的出身太低,配不上你。」

那個時候戀人悲苦的臉直到今天都在我的眼前燃燒著。第二天,我離家出走了。從那時開始的三年里,我和我的戀人雖然過的很儉樸,卻也過的很幸福,幸福一直持續到我們遭遇這一場列車事故為止。

「我走了,過幾天再來看你。」

里美離開了病房。

我打開父母的信,讀著裡面的內容。信里寫的字字句句都是父母的悲哀與嘆息。

字字句句都是對我的指責。生我、養我,所有這些都被我棄之不顧,竟然做出這樣的舉動。這是母親所寫的話。你不聽我們的話才落得現在這個地步啊,父母在信里哭泣著。他們彷彿是在說,這樣的事情是世間的恥辱,是在給自己的家族丟臉啊。

我把信放回信封里。誰又知道我落入多麼凄慘的境地?我成了不孝的孩子。周圍人的嘆息和父母的悲嘆聲攪在一起,在我頭腦中激蕩著,一刻也不曾停息。

病房裡並排放著三張病床。這其中靠近窗戶的病床就是我的棺槨。躺在床上向外眺望,頭腦中所能考慮的只有死亡。自從我住進醫院開始,沒有哪一天不在考慮這件事。在我的壽命自然結束之前,也許不知道什麼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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